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想起他问过,“伊人”是什么意思?
她不动声色,进房躺下。黑暗中,想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不禁心情坠入渊谷。
无论如何追求,那人宛如在茫茫渺渺的水中央。才发觉自己是多余之人,闯入他人正在演出的舞台,那剧力万钧、高潮迭起的故事都跟自己无关,是被自作多情的猜想诱引了,一步步上了阶梯,扮不成角色,说不出台词,只认取了一份羞。
她的意念沉沉浮浮,原本就是心思庞杂多愁的人,此时更放纵自己跌入阴郁的渊薮,任凭忧思如乱藤缠绕。
她静静想着杜光庭《虬髯客传》,有志逐鹿天下的虬髯客,初见李世民,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竟会“见之心死”。当时读不懂,把这四个字圈起来,不明白什么话都没讲、什么事都未发生,何以虬髯客只凭一眼即遽下结论?现在懂了,这人不衫不履、裼裘而来,见出霸气,而神气扬扬,展现出能开格局、定时势的力量。局势已定,所以才见之心死。道士友人对虬髯客说:“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走吧,别留念,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她心中反复念着:“走吧,别留念,这里不是你的世界……”竟至泪湿鬓发。
第二天一早,众人整装话别。她刻意避开相关人等,但他还是挤出神不知鬼不觉的空隙问她:“睡得好吗?眼睛怎么肿肿的?”她也刻意挤出轻快的声音回答一夜好眠以至于遭到蚊咬也没醒。
他似乎不信,眼睛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似有无尽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又似此时无声胜有声,多看一眼比多说一句话珍贵。
她避开他的眼光之前,生出一念:“怕我这一生,忘不了你曾这样望我。”
行程正式结束,各人返家的路径不同,北上南下都有。他像个大哥,一定要送他们到火车站,查看班次,确定每个人都上对车了,才放心。
小镇车站,离别的气氛浓了起来。
票买定,候车时,有人想起:哎呀,致谢的歌还没唱呢。当然要唱,有始有终,画下完美句点。
兴致一来,有人提议换首歌,这几日大家同行同宿,才刚打成一片,一眨眼竟要分开了,有点难分难舍呢。唱什么呢?有人说,这一趟什么泥巴都摸过了,说不定连鸡屎也摸了,唱有泥巴的啦。那不就是《你侬我侬》嘛,整首歌一直在玩泥巴。白胖男生说,原作者元朝管道升写《我侬词》,她老公读后打消纳妾念头,用弗洛伊德理论来看,她其实想用泥巴砸死她老公,唱这个适合吗?有人说,适合适合,我现在好想用泥巴砸你喔。原来你暗恋我,早说嘛,你重新捏的时候,把我捏瘦一点,我的肉全部给你。你们两个别闹了,车快来了,大家都会唱,就唱这首吧,认真点儿,要把感情放进来!
她心想,这时候怎能唱歌,这是要我溃堤吗?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她极力掩饰,把头别过去,望向月台上等候的旅客,几个旅客被歌声吸引,往这儿瞧。“沧海可枯,坚石可烂,此爱此情永远不变。”更望向铁道之外,远方那绽放火红爱苗般的凤凰树,仔细收好情丝啊,不要掉进歌词的悬崖。“把一块泥,捻一个你,留下笑容,使我长忆。再用一块,捻一个我,长陪君旁,永伴君侧。”再望向,树之上的,天真无邪的晴空,悠悠的白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唉,这歌怎么这么长,这男女合唱的声音怎会有波浪般的情怀?
终于唱完了。大家握手互道珍重再见,她不握,赶紧提起行李去排队检票。
往南的人先上车走了,不久北上的火车进站,他还不走,帮女生提行李上车,转过身来,也帮她把行李放到架上,放得稳稳的,低声说:“写信给我。”
铃响了,他下车去,站在月台上挥动双手。
她这才发现群没进站,站在检票口围栏旁,行李在脚边,也朝他们挥手。
有个女生说,群临时决定不搭火车,退了票,说是改搭客运较方便。
什么时候去退票?
也许,正当她望向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之时,正当他们唱到“从今以后我可以说,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时候。
车离站,这田园恢复陌生,不是她的脚能扎根的土地,这刹那,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力量赶了出来。
翻开本子,看着他看过的、还要问左眼或右眼的那一页。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下笔,只写一句纳兰性德的词句:“莫回首,斜阳下。”
合上本子,任凭奔驰的火车把她的心与风景,都搅成一江春水。
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