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第一个字,我听到电壶煮水的声音及外头的狗吠。冬天寒冷的气流对我的骨头不友善。总是冷,被埋在冰河底下几百年的感觉。我是一个沉默的幽灵,从冰封的河床里发现一副女人的身体,敲击的碎冰在阳光闪烁中仿佛匕首。我抖了抖这副捡来的躯体,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活过的痕迹了,没有生命的喜悦,没有死亡的恐惧。然而,我对她开始产生不可思议的亲密感,不单因为她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永无边际的冰雪在阳光中发亮也带来启发吧。我渴望成为她,去通过她已经通过的故事,去阅读她已经阅读的悲哀。我住进她的遗骸,有了可以支配的手脚,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使用喉咙发出声音是这么美好的事,然后,才发现人在面对美好事物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流泪。我决定到传说中的人间去旅行,不会有人看穿我原本是一个幽灵,毕竟,我已经学会流泪了。
然而,当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记述旅行的经历时,任何一个站在我背后的神或厉鬼都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向往甜蜜的死亡,回到我的原乡,在熟悉的冰河床上躺下来,对着纯洁的阳光说:啊,终于回来了,这一趟旅行真是疲倦!
死亡,每一个人畏惧它,诅咒它,那是因为他们眷恋生命中多多少少获得的快乐与幸福,他们想尽办法要停留在欢愉的时光中永远不走。如果,我的旅程中也有快乐与幸福,说不定对死亡的向往不会那么强烈,然而我怀疑,因为,人不管如何努力去抗拒,他仍然是人;而原本不是人的,不管如何认真学习,他永远无法变成人。我后悔当时没有深思幽灵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毕竟不同,我更后悔在进入人的世界后,又太早发现这项真理。那时候,他们称呼我“孩子”,孩子就是童年的意思。
这些年来,我尚未完完整整地信任过任何一个人,他们擅长使用语言互相欺蒙,像没有受过教养的野蛮人闯入艺术家的殿堂高声喧哗,要求一块面包;他们狼吞虎咽着道德、声名、利禄,甚至爱情,他们毫不掩饰兽欲,而这些,在幽灵的世界里是看不到的,我们会花一辈子去朗诵一首完美无瑕的情诗,不会同时与数个幽灵交欢。爱,如空气般清洁的,在人的世界竟污浊不堪。
我不想逼问自己,为什么躲藏在这本小册子里倾诉这一切?沉静的冬夜雨声初歇,玫瑰花茶在玻璃杯里沉淀成数种深浅的枯褐色。这一手布置的家处处有我的影子,偏爱的、收藏的,它们像忠实的仆人守候我,时光在我身上雕刻履痕,也在它们身上留下变化。然而,有时,我却不能置信自己与这个家的关系是不是真实。我永远无法拂去客舍借宿的漂泊感,不仅对这个家,对人、对事件,甚至对生命,我好像随时准备离去,无须对任何人告别。
称之为幽灵生涯也不为过了,如果要陈述理由,应该是根源于严重缺乏爱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