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库克上班,是在斐济转的飞机,听说那里中国人多,吃的也很丰富,但一直没机会去。后来去萨摩亚出差,有天在码头顶了明晃晃的太阳看人卸鱼,董哥说公司要在斐济买一批鱼,让我去那里看看渔获质量。于是匆忙订好机票,半夜去了机场。天亮时下的飞机,一出舱门,见到绵延大山,太阳要从那边升上来,云是暗淡粉红色。机场成百上千的鸟,机翼上,两架飞机之间空荡处,叽叽喳喳,站得挤密,不知为何由着它们在这里。出安检,换斐济币,买了两瓶酒,又在出口处买了电话卡,广告上有专门中文页面,电信的小哥小妹帮忙设置手机,看样子对中文系统很熟悉。出大门,到处立了隔板在做建设,场面显得混乱。问到搭车去苏瓦的地方,不多久大巴来了,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一夜未睡,这时无论如何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还有一半路程。山间植被郁郁葱葱,藤蔓挂满枝头,无处不在的火焰木,稍稍遗憾是过了盛花期,欠了气势,但还是美。大巴开在沿海公路,转一道弯,眼前叠叠层层的山,迎着日光,弥漫在无边水汽之中,真是一块美丽的大陆啊,心里不禁感慨。
下午睡了长长一觉,起来去吃晚饭,店里大多是亚洲人,对面桌三个日本人,喝酒说话,其中一个瘦瘦小小,样子像宋老师。窗户是开着的,天渐渐暗下来,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一个人慢慢吃,吃得很饱。
听人讲苏瓦治安不好,街上有人专门抢中国人,夜里想要出去散散步的念头只好作罢。
第二天早上,渔业公司派人接我到码头,一再嘱咐,到船上只管做我的事情,一切卸鱼工作由他们安排,免得引起误会。到船旁边,鱼已经卸了一会儿,没有吊机,几个人从鱼舱拖出鱼,又经鱼槽推进货车。船长站在旁边看着,埋怨工人来得太少。我跳上船,从包里拿出温度计,才想起没有电钻,问船上,大家并不热心,船长说事情归大副管,他不清楚。他瞄我一眼,问:“你来买鱼的吧?”我点头。他说几个鱼舱都是打的超低温,质量肯定没问题。我讲那是那是,看鱼鳍各处砍得挺整齐,你们船做事细致。我找到大副,说借电钻,他答应得好,结果很久不来。这时甲板还有几个人没做事,其中一个头发卷的,听他说话,以为是韩国人,搭腔才知道他是四川人,是船上的渔捞长。他倒十分热情,听说我要电钻,跑回船舱拿一个过来。正要牵插线板,岸上送来一把激光枪,这可省不少事,枪朝鱼嘴往深处打,一打温度就出来了。因为每个鱼舱里的鱼都要抽样,脑子里几个舱名闪过,却分不清其中区别,苦恼当时在自己船不用心,而这会儿董哥也不在旁,心里发怯,只好试试渔捞长的语气,他见我似乎听不明白,问我要了纸笔,将几个舱的布置一一画了出来。
临近中午,装完这车,船上要吃饭,我于是坐货车到装柜的地方。货车与货柜间两三人宽,顶上覆遮阳布,角落摆一盆水,码鱼工人进柜前水靴伸进去探一探,中间铁架摆称,工人一边站一个,接货车上卸下来的鱼,摆好,报数,外围一个接,递进货柜,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五六吨渔获半点钟的工夫就装好了。工人们关上柜门去吃饭,我在附近打一个盒饭,吃完,坐在阴凉处休息。工人们陆陆续续回来,纸板铺地上,躺上去眯一眯。到两点钟,货车装鱼过来,见卷头发的渔捞长下车,我问:“你怎么来啦?”他手里拿着钥匙,原是来跟鱼,怕半路有人手脚不干净。
苏瓦码头。
我做完事情,过去和他打招呼。隐隐约约觉得他长得像舅爷家的劲松叔叔。有一回劲松叔叔到洞庭水库看他的姑姑,他在大坝防洪提上走,我在下方,家里难得有年轻客人来,这印象便一直留在那里。到很多年后再见劲松叔叔,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大人。我有点恍惚,问渔捞长名字,他说:“贾史月古。”我一怔:“什么?贾史月古。那你是不是少数民族?”他说:“是啊,黎族。”我又不解:“黎族不在海南?可明明上午还听你说是四川人。”“对嘛,黎族,四川大凉山。”我这才恍然大悟:“是彝族?”他说:“嗯。”我问:“你怎么出来跑远洋了?”
他于是讲了讲家里的事情。月古小时候,爸爸是货车司机,他们家是村里最早买电视机的,但有次车翻下山,爸爸走了,不久母亲也生病走了,他有两个姐姐,大姐十八岁嫁的人,但直到月古小学毕业才住去丈夫家,怕他跟过去受气。到十五岁,月古出来,建筑工地做过几年,后来听说跑船赚钱,经中介在台湾船跑了几年远洋。有五六年吧,后来该结婚了,回家待了三年,现在老婆在家里带孩子,两个男孩。
这时鱼装完,听见有人喊:“月古,走了。”他得跟货车回去了,我留了他联系方式,等得无聊时,问问他码头那边卸得如何,这样一来二去,等待的时间也不再遥遥无期。这天装鱼装到夜里十一点,还剩一点第二天装,得了他的照应,事情才更好安排。中午渔业公司请我吃饭,到夜里,我想请月古吃餐饭,一问,他说和船上的人在一起。我说:“要不等你吃完,更晚一些去吃夜宵?”他说你不要浪费钱。到八九点钟,他发来消息,说和朋友在新歌兰唱歌,问我去不去。我问新歌兰是什么地方,他说就是船员们经常喝酒唱歌的地方。我一头雾水,问酒店的人,没想到他们竟听明白了,路不远,其中一个送我走过去。我看店门口有卖小吃的,想要买给他,他却笑着说不要,转身回酒店值班去了。我抬头看招牌上写的是signal(信号),心想他们这个名字翻译得好。
酒吧一片嘈杂,喝了酒的男人左右抱着女人唱歌。月古坐在大堂沙发上,旁边一位大姐,见我去了,忙倒酒给我喝。月古问:“你会不会?”我讲:“不怎么会。”于是他伸手去挡,讲:“不会就不要喝”,又起身买了瓶冰红茶过来。我凑过去他耳边,小声问:“这大姐不是小姐吧?”他磕瓜子,笑着说:“不是,是我老乡,过来一起喝喝酒。”我问:“你不找小姐?”他说不找,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老婆给他缝的彝族衣服。大姐说:“那衣服都土得要命,就你们还穿。”月古脾气挺好,说他觉得好看。我感到很开心似的,陪他们喝了几杯,斐济的啤酒好像比其他地方更淡。他们把我送回住处,没有吐。
第二天我在苏瓦街头转了一圈,到码头,月古他们这天装饵料,之后去锚地飘着,很快要出港生产了。到夜里,我站在阳台,望着空荡的街头,夜风吹过来,我想月古这会在做什么呢?心里忽然有一点牵挂,感到很难得似的。发消息问他,得不得空吃点东西,他讲和同事在一起喝酒。我想既然凑不了这个热闹,就去见面说声再见吧。
在新歌兰楼下,前一晚我见他在店里买过烟,是中国人开的,于是我也进去买两包。等他过来,把烟塞到他手里,我讲你去喝酒吧,我明天该回去了。这一回他没有过多推辞,接了烟,帮忙拦车,说以后让我去四川看他。我讲,好呀,你在船上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