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子的暑假,姐姐(1)搬了小凳子在地坪,边写作业边守鸡(2)。她勤快,字写得规矩,不像我,到开学前一夜,几十页的生字,三只笔并排写,复习纸印着写,还是写不完。夏天四点半,冬天不过六点,姐姐起床做饭,带好菜,和老弟到我家门口喊:
“满阿婆,少爷起来了吗?”
“还冇哩,你进屋,再吃碗饭。”
闹钟响过三四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再多十秒,过了十秒,再多三十秒,眯着眼数。听见姐姐喊,眼闭一下就醒了,铺上蹿下来,推开窗。
“姐姐,你当真早,要等我。”
等久了姐姐要发脾气,她怕迟到,迟到罚教室门口站,她脸面薄,经不住同学笑。
姐姐个子不算高,一件黄色外套穿好多年,起了球。有天在张军堂客那里剪头发,剪得脑壳四四方方,没个女孩样,我们笑,她就哭,怨自己的母亲不该逼她剃这样的头。
她母亲骂骂咧咧:“还不是为你好,都起色婆子(虱子)哩。”
我们围在姐姐身边,唱:“色婆,色婆,三日叫外婆。”
姐姐一抹眼泪:“剃了短头发就不得长了。”
她的老弟是个调皮鬼,塘基上抱着自己的姐姐,耍赖皮:
“你们快来撒叶子,我和姐姐结婚了。”
姐姐挣脱不得,我看了气不过,姐姐却还是爱他的老弟。大雨落下来,小小的我们,挤在屋檐底下,雨打在地上,又溅上来,飘湿裤脚,姐姐扯一块大芭蕉叶子,护着老弟往回冲。我站在那里,心里酸,和姐姐亲,总亲不过她的亲老弟。
伯爷去世那年,灶屋照得通亮,厨子做了千张,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个名字,叫豆腐皮。豆腐皮切丝,煮瘦肉,是时兴菜,姐姐讲:“少爷,你晚饭在我家吃。”
“我中饭这里吃了,晚上还吃不好呢。”
“没事的,没哪个会讲你。你到这里吃,半夜还有腰餐哩。”
腰餐,多么稀奇又好玩的东西!
夜里舞狮子的在地坪,大人守夜,我们三个在铺上,讲鬼话:“伯爷的魂魄还在附近。”仿佛真是看见了,吓得缩进被子里。姐姐胆子大:“爷爷不会害我们,你们莫怕。”
半夜睡了过去,没人吃过腰餐。
姐姐细时跟外婆做伴,我们在副坝耍,天安(3)黑,姐姐下副坝,走在田埂上,到外婆家过夜。有天早上,姐姐喊外婆,喊不应,摇一摇,摇不醒。哎呀,外婆铁冰的了。
“姐姐,你当真一点不怕?”
“我不怕,外婆待我好。”
姐姐是个好姑娘,学习可不算好,很笨拙地学着。她的老弟拿三好学生,我拿三好学生,姐姐没有,一张油印白纸,名字排得后,默默踩单车往前,我也好为她难过。初中毕业,姐姐去打工,报了电脑班,学打字,打五笔,打得飞快。我暗暗想:“要好好读书,将来给姐姐买很薄的高级电脑。”
姐姐怎样地打工,怎样地恋爱,她过得快乐不呢?
再见,是她结婚做酒那一日。娘家人新房坐着,打牌,抽烟。姐姐端茶,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新电视放武打片,小孩子吵啊闹,为一把糖哭哭啼啼。我坐在角落,看着姐姐,她结婚了,离开我们的桐子湾了。
婶婶跟我讲,起新灶屋那年夏天,姐姐回娘家,帮婶婶做了饭呢。
“做得好不呢?”我想起还没吃过姐姐做的饭。
“好,做得精致,只是有点咸,她婆婆家吃得咸。”
听了高兴,姐姐过得不粗糙。以前,伯伯一家还住桐子湾,老屋没拆,作灶屋,前面新屋挡着,里头乌黑的。老弟烧火,姐姐站在灶旁小凳子上,鸡蛋敲开在盆里,进冷水,拌匀,摊出蓬松的鸡蛋。我记着她握锅铲那个小大人的样子。
去年我在家过年,姐姐也回来,带了女儿。我仿佛有很多话要同她讲,然而什么也讲不出。姐姐嫁人,做一个妈妈,和过去说了再见,只是我原地踏啊踏。她从家门口过,去副坝扯萝卜,依然喊着少爷,这一声少爷多么亲切,我欢喜地出去,看她和一大群人走在一起,晓得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有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姐。我们坐在车里,眼前水路漫漫,不知哪里来的这个场景,觉得温暖。然而梦醒来,想起自己依然没有能力为姐姐买一台高级电脑,姐姐也比我更好了呀。不免悲伤地想,我们就像是那天上的风筝,线头在一个地方牵着,而天高路远,风那样大,再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了。
怔怔坐着,外面树上一只凄凉的鸟,蟋蟀跳进屋里,在哪个角落尖锐地叫。
姐姐和她女儿在大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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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湖南习俗里一般把堂姐和表姐也叫姐姐。
(2) 守在谷子的旁边,防止鸡鸭等家禽或者麻雀等来偷吃谷子。
(3) “安”,刚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