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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光往事》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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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个转弯,经过了小公园,熟悉的巷道映入眼帘,同样的二楼公寓,同样的红砖围墙,同样的矮树篱笆,连巷口的榕树都还有着相同的弯腰姿势,我知道我已经又回到魂牵梦系的旧地:中兴新村。

那是多少年了?恐怕距离我上一次来到这里,匆匆已经三十几年过去了。

我是为了参加四姨丈的葬礼而回来的。四阿姨和二位表弟可能都没有预期我会回来,他们早已习惯我永远的忙碌与缺席,但我怎么能够不回来?在昔日父亲卧病潦倒、而家中所有的小孩都还幼小的时候,二位善良热心的姨丈,是最疼我们这些小孩、帮助我们家庭最多的亲人。但他们却是最新也最陌生的亲人,妈妈和他们甚至还语言不通呢。

三姨丈和四姨丈都是我们搬到中部山区之后才结的亲家,妈妈和爸爸作主,把美丽温柔的三阿姨和聪敏干练的四阿姨,都嫁给了在台湾省政府所在地中兴新村服务的外省单身汉,这样,我们就得到了最新的亲戚。

三姨丈比较稳重内歛,见到不会说国语的母亲总是面带腼腆,说不了几句话;四姨丈则是热情洋溢,每次路过来访,总是人未进门,笑声和招呼声先响彻了楼梯口。也不管妈妈的国语多么困难,四姨丈总是一劲儿点头,附和地说:「大姊您说得对…。」

亲戚有相互走动之谊,我们也三不五时得到中兴新村去走走。原来在北部的亲戚,都因为我们搬到远地而生疏了来往,反倒这二位「新来的亲戚」是我们最亲密的亲人了。对不会说国语的母亲来说,这种亲戚往来是「艰难的」,有时候父亲不在家,四姨丈忽然骑着脚踏车来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通常就是因为他来到附近街市买个东西,觉得应该过来看看),当他的笑声在楼梯口响起时,妈妈突然显得有点惊慌,一面仓皇抹脸整衣,一面就在我面前失去镇定,口中喃喃:「要按怎?要按怎?我又不会讲国语?」

虽然本来不熟,沟通又有困难,但三姨丈、四姨丈仍然很快成为最亲的亲戚。一个原因是距离,二位新亲戚的住处离我们只有三、五公里,脚踏车是十分钟车程,走路也是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在乡下地方,这种距离几乎就是「守望相助」的距离了;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二位姨丈都是朴直善良的人,对于我们家庭经济的困顿,总是慷慨伸出援手,忘了他们本身也是勉强温饱的基层公务员。

他们和传说中高高在上、欺负「我们台湾人」的国民党外省人不太一样,他们好像没有什么能耐(或权势)欺负别人,他们看起来更像是「落难者」。一方面他们的收入也极为有限,过的也是极其简朴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们都是失去家乡的「流离者」,有一次四姨丈提到自己多年不见的父母和故乡,竟然突如其来悲不自胜、涕泗纵横,把我们一班小孩吓了一跳。

但我们闯进这些外省亲戚的家中,看到另一种文化,譬如说他们没有我们台湾人家中普遍看见的公妈桌和祖先「神主牌」,每到过年祭祀时,我看见四姨丈就拿一张红纸用毛笔写上「李氏历代祖宗之灵」,拿这张纸包住一片厚纸板竖在桌旁,就权充祖先牌位了,全家人就对着这张红纸祭拜着,看起来也一样虔诚。姨丈家里书也不多,但和我其他外省同学家中一样,总有几本让我羡慕的书,譬如说他们书架上会有《胡适文选》、《朱自清全集》,或者蒋梦麟的《西潮》,我的本省同学家中很少有人有这些书,而姨丈还有一些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之类令我同样垂涎的书,只有那些《应用公文实例》或《实用尺牍指南》,我试着读了几页,发现很难产生兴趣。

四姨丈令我孺慕向往的,不只是他随身带着流亡的一点「中华文化」碎片,还有他口中的故事,他会摸着我的头说:「宏志呀,长大了要像罗家伦一样,二十八岁就做北大校长…。」我当时不太知道这位「罗家伦」是干什么的,更无从知道我姨丈从来就「说错了」,罗家伦不曾当过北大校长,他妙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的时候,也不是二十八岁,而是三十一岁。但这句话里面的期许鼓励的意思,我是感觉得到的。

这些也都不打紧,他人的「别种生活」对我们来说,就是新鲜活泼的元素,刺激我们对「美好生活」有不一样的想像。这些新鲜元素当中,又以「饮食文化」最为实际而有渗透力。三姨丈和四姨丈都精于面食与烹饪,简单的材料在他们手中都有不同的生命。我们家中本来纯种的「台式料理」,如今有了新的想像。三姨丈跑来教我们做山东人的馒头、包子,和水饺,大开我们的眼界。四姨丈也有他很拿手的水饺,有一次过年,四姨丈把水饺皮擀薄,加入胡萝卜、菠菜、和蛋皮做馅料,发明了红、黄、绿三色晶莹剔透的水饺,让我们惊喜不已。

三姨丈、四姨丈是我们新得到的「外省亲戚」,这个交往过程是「水乳交融」、「相濡以沫」,充满善意和感动的。事实上,在没有「蓝绿对抗」、「省籍情结」的操作之前,民间这种自然因为通婚、近邻、交友而得来的文化交流,大多是一些充满趣味和饶富人情的经验,很少有仇恨、敌视的交往。可能因为我们的身分地位,看不到真正大权在握、霸道横行的外省高官,位居基层的外省流亡知青,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彼此相惜相敬,也是不难想像的事。

但我们看见的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亲人,像我的三姨丈、四姨丈,我们通过他们,也窥见了其他外省人的生活与生命基调。我会在过年拜年之时,看见他们同样来拜年的同事或远亲,我们因而有机会同桌吃饭,听见他们用未改的乡音谈论着时事、国事、家乡事;我们也在这些短暂的相遇中,感受到他们的情感、情怀、与情操;这都是让我用「有血有肉」的方式,了解流亡在他们不曾想像的地方的这群失乡的人。更有意思的,我在这些点点滴滴的经验中,窥见了一个值得研究反省的「独特社会」:中兴新村。

在六○年代初次来到中兴新村的时候,我很讶异「它」与其他台湾农村乡镇的「不一样」。第一个不一样是它的「相貌」,我居住的乡下当时大部分还是四合院式的农村住宅,ㄇ字型的房舍围着一块晒榖场,农舍本身不是土角厝就是红砖平房;乡镇的街市商业住宅,最常见的是二层楼建筑的水泥房,基本上也是砖造的,富裕的店家或许有一块「洗石子」的地板或骑楼,那是比较稀奇的。少数的公家机关使用的建筑,有的用了旧有的日本木造房舍,像我们小镇上的医院;或者用了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洋楼,像我们当时的镇公所;只有我们小镇上富裕的农会,才用了四层的钢筋水泥「摩天大楼」…。

但来到中兴新村,它却有着大型公用建筑和大量的公园绿地;村界入口之处,不但有巍巍的牌坊大门,还有莲花池相迎;它完全没有商店招牌,却有美丽的街树和道旁花卉,红砖灰瓦的花园公寓整齐排列,秩序井然。那个时候,当然,我还没有能力了解,为什么它是那么的「不一样」…。

对我来说,中兴新村给我一个「理想国」的感觉。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它的地景与建物看起来无不秩序井然,街道整齐干净,到处花木扶疏、宁谧安详,没有乱七八糟的碍眼建物(在这里看不到石绵瓦的铁皮屋),也没有露出破败之象的公共建设(每一座公共建筑都是新颖而端庄堂皇)。它不像我们农村到处有鸣声不断的鸡舍猪圈,更有各种水田池塘的堆肥烂泥,中兴新村对我来说,是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全新市镇,它没有稻田菜圃,没有农家不可或缺的竹丛(提供日常生活使用的竹子和食用的竹笋),但它也没有我们小镇街市充斥的各种店招和商店,我不能想像它究竟靠什么生活?

我第一次亲履中兴新村是民国五十一年(一九六二),距离它的建设使用(一九五七)才不过五年,什么都是新的,倒是树木已经绿叶成荫了,不知道是保留了原有树木,还是移植而来?很快的,刚刚上学的我,就从学校老师以及其他长辈那里听来一些轶闻掌故,知道中兴新村是为台湾省政府的「疏开」而建设的新市镇,市镇的居民不是农民商人,全部是在各种政府机构上班的公务人员。我虽然没赶上战争,但听父执辈讲述「美军空袭」时老百姓如何「疏开」种种故事,对「疏开」略觉有些概念,对政府机关疏散到山间乡下的「必要性」也深信不疑。

了解中兴新村的居民不靠耕稼商贩生存,并没有解消我对它的羡慕与好奇,我在这个清洁美丽的小城看见另一种生活。譬如说,它有富丽堂皇的「中兴会堂」,那是一座纯白色巴洛克式的巨大礼堂。礼堂平日可能做省府大型集会的场地,但在周日,它又摇身一变成为播映电影的「住民娱乐场」,所有的省府员工,自然也包括我的两位姨丈,都能拿到若干电影券,周日下午,这座白色大礼堂充满嘉年华会气氛,门口那一片广大的绿地广场更成为住民放风筝、逗小孩、晒太阳的「中央公园」。

最让我感到神奇的是,当时的中兴新村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到商店和招牌,也没有令人头疼的摊贩,但似乎居民生活上的各种需要都受到照顾。我的姨丈会带我们走往一个机关建筑,一个转角里我们会发现一家省府的「福利社」,它像后来我所认识的「超市」一样,供应着省府员工的日常生活所需,公务员们不一定用「金钱」来做交易,有许多「配给」的物资也在这里领取,省府员工的许多福利也都变成某种「票券」,凭着一张小纸条,他们有时候可以领到奶粉,甚至是一台电风扇…。但小时候的我期待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福利社的一角摆着一只厚重的冰柜,姨丈会要福利社里的工友从中取出冰棒或雪糕,那冰凉浓郁的奶香美味,四十多年过去,我还觉得难以忘怀。

这里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自足社会,它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不缺,在这里,什么都被照顾了,你有更多金钱也无处给你消费。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社会主义天堂」,在我想,它应该就长这个样子…。

所有的社会主义天堂,当然都是一种假象。就连中兴新村那种宁静美丽的「和谐社会」,底层也有六○年代台湾的专制统治与军事压迫。花木扶疏的街容与蝉鸣不已的环境,底层也掩盖着老百姓恐惧噤声的「社会控制」。

可是中兴新村还是都市计画史上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个为了政治目的所建设的「人工城市」,完全没有自然发展的前提,它原有的乡村和丛林面貌被弥平了,凭空建造了一座排水良好、街道整洁的「上班城市」,有点像是今天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行政专区的布城(Putrajaya)一样。中兴新村这座「人工城市」几乎没有「自然城市」常有的缺点,因为它没有自然成长的痕迹,因而也就没有随着自然发展而来的违建、破坏、和脏乱,更没有因为私产所有权所带来的各种都市规划的难题与扭曲。它贯彻了建造者的「意志」,城市规划前的任何地理迹象都不曾留下(也许只剩地形起伏和远方山景),可见「清除」的彻底,它是没有历史的,它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之中一夜之间迎风诞生的。

这座人工城市更反应了建造者的「想像」,它不像任何台湾的城镇,倒像是对美国郊区「花园城市」的向往与回应。它有莲花池和梅园,它有大片草坪和周边花圃,它有环山的绿荫道路和幽静的住宅巷弄,它有办公楼与宿舍,也有学校与医院。它的建筑并不取材于台湾乡间的红墙黑瓦,它的植物选择也不同于台湾乡间的绿竹茄冬,它立基于台湾乡间,包围在草屯镇往南投镇的路上,但它远眺欧美社会,想要脱离现实世界,投入另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中兴新村这种奇特的建造心理与建造哲学,纪录台湾某一个世代的政治雰围,后来它的发展命运诡谲,也和它的建造前提有关。台湾政治发展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冻省」行动,使得中兴新村一夕之间被「遗弃」了,它的功能也突然「终止」了,它原来数量庞大的公务人员一夕之间被分派到各种地方。政治上一个决定,城市也突然「时间停止」了。

这一刻,我回来参加姨丈的葬礼。车子一个转弯,经过了小公园,熟悉的巷道映入眼帘,同样的二楼公寓,同样的红砖围墙,同样的矮树篱笆,连巷口的榕树都还有着相同的弯腰姿势,我知道我已经又回到魂牵梦系的旧地。几十年来,我去过的每个地方都变了,唯有中兴新村没有变。

其实它也变了。变得有一点衰败了,房舍的老旧沧桑浮现了,各种暂时使用的违建也横七竖八的生长了,昔日簇新的办公楼如今也褪色了,招牌与商店也变多了…。但其他台湾乡村都变了面貌,它却大致还和四十年前一样。

我来到位于新村山脚下的殡仪馆,坐在略嫌侷促的小礼堂里,丧礼乐队是穿着开衩短旗袍的辣妹,像「女子十二乐坊」一样,正用胡琴、古筝等乐器演奏着不知名的哀乐,但曲子我愈听愈觉耳熟,最后我才恍然大悟,乐曲其实是放慢了速度的罗大佑《爱的箴言》,没多久又有一首曲子被我认出,那是放慢转速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台湾的世俗葬礼一向「与时俱进」,永远能够吸纳新的元素成为新的内容,和布袋戏一样。

坐在礼堂里,在哀乐缭绕中,我忍不住低下头想,台湾究竟该旧还是该新?或者用时髦的话说,台湾该「守旧」还是「创新」?从前这个题目容易回答,但今天这个问题可就难了,我们已经知道「历史」得来不易,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已经拥有的东西。这个问题放到中兴新村来,我们应该怎么想?

中兴新村的建造理由与建造哲学是过去的历史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可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和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去对付某一个存在的环境,也就是说,我们是不再可能建造另一个「新村」了。但已经逐渐古老的「新村」怎么办?我们要拿中兴新村怎么办呢…?

我想起朱天心小说《古都》里的台北,一个恣意破坏记忆的城市,叫人想让记忆驻足流连也难。事实上,何止是台北,你回到台湾任何一个你成长的城市乡镇,你都会发现找不到昔日的故厝(已经拆掉了),甚至找不到昔日的街道(已经拓宽改建了),你可能也找不到旧日的学校或校舍、古庙或庙前的老榕树…,那些做为你记忆座标的足迹碑痕都已流转变换,你忍不住要问:「这是哪里?」甚至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

比较起来,至少朱天心在小说中找到「对照组」是日本的京都,京都相对就是沉静安稳的存在,我们蜉蝣般的生命虽然不能丈量「千年古都」的意义,不过年复一年你重游旧地,发现古庙还在此,老树还在彼,百年老店也还在营业,你的心情因而是安定的。

但我这个「社会科学」的学习生,很快地就找到「同情」台北的理由,一种也许我可以称为城市的「社会动力学」。在我想,台北很难成为古都,是因为它还很「有用」,每天还在发展,而发展就是变化,发展就是破坏,它很难不成为一个破坏记忆的城市。只有一个城市「过去的地位」比现在重要,比未来重要,它才能有一部分「没有用」,它才能成为一个,唉,所谓的「古都」。我说的确实就是台南或鹿港那样的例子,它们过去曾经极重要,如今因为某种缘故不再撑得起原有的架构,台南不再是行政中心,鹿港不再是集货商港,它们原有的发展动能停住了,因而「变成」古都。

也就是说,包括日本京都在内,古都大多不是「自愿的」,它们大部分是被历史前进路线「遗弃」,失去了变新的动能(也就是使用的功能),它们就停在那里,时间冻结,成为某一种「过去时刻的胶囊」,也就是所谓的「古都」。只要给任何「古都」再度发展的动能,譬如苏州变成高新科技园区的例子,地产开发商就会像「使有机物腐败的细菌」一样,让你的城市立刻变了样,你得要费尽千辛万苦的力气,才能免于记忆被完全抹煞。我所说的「千辛万苦」,指的就是今天的欧洲各国,为了保存古城或古城区,他们必须拥有众多深知历史资产意义的居民,愿意为共同的文化遗产牺牲许多发展的机会,更必须放弃种种更动古迹与文物的自由,才能换来「主动的」(也就是「自愿的」)某种可以留住记忆的古城。

中兴新村就是一个被历史发展轨迹「遗弃」了的城市,它的动能突然间随着「冻省」而「冻结」了,时间往前走,台湾社会其它城市乡镇也都往前滚动,只有它留在原地,安静而且安定,变成了,呃,一种「古都」。

昨天还是全新起造的「新村」,今天就变成缓缓老去的「古都」,历史进程有时候未免也太捉弄人了。

但感伤有什么好处?我反而还庆幸台湾凭空掉下来一个「古都」呢。现在难道不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学习如何保护、保存一个古都的时候吗?

把中兴新村变成一个「现地博物馆」如何?这片占地广大、建设完整、充满独特经验的「古都」,是让我们看见城市如何由某种意志而生,又因某种意志而死的「田野实证」,它可以成为一个未来研究学习、体会理解的「完整个案」,在知识上的意义是不得了的。

有的人可能不喜欢「中兴新村」代表的国民党霸权时期的回忆,更看不顺眼它缺少政治正确的「台味」(要说台湾的Chinatown,中兴新村比台北市更有资格),但让我们宽阔大方一些,政治上台湾人早就得胜了,如今没有台湾人的「庇护」(blessing),没有人可以当选总统的,台湾人已经当家做主了,任何在台湾发生过的事现在全成我们的「文化资产」(不再是悲情记忆),昔日留下的孔庙是这样的意思,今日保留中兴新村也是这样的意思(千万别改它的路名、楼名,也不要拆掉那些如今看起来颇为尴尬的各种铜像)。

新村已经「古老」,我们要如何保留它的「古老」,而不至于「毁坏」?我们又要如何让它可以生活,可以观光,但又时间停止,不要再有变化?这当然都是颇有挑战的课题,台湾学习做一个有教养的国家,这样的课题绝对不可或缺…。

唉,我本来返乡参加姨丈的葬礼,为什么脑筋不肯休息,想起一座城市的生与死呢?

也许是我这位「外省亲戚」带给我的感慨,他诚实平凡的一生受到大时代的浪潮冲刷,也许一直有着「此身非我有」的沧桑之感,他曾经寄身在「反共基地」里一个奇特的「乌何有之乡」,无法回家,却在此地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成为台湾社会的一员。他在这里慢慢重建起家乡的「滋味」(用台湾的食材做出记忆中家乡的菜肴),重建「家族法统」(一张红纸的祖宗牌位,以及他所相信延续香火的传宗接代),他在这里接受了民主的洗礼,眼睁睁看着国民党的垮台(以及变成面目全非的「台湾国民党」),最后他更终老于此,也葬身于此,他和蒋经国或马英九一样,「也是台湾人了」。

中兴新村,诉说的就是几十万流亡台湾各式各样的外省人故事,它像是个超大型「眷村」,但和眷村又不相同,它不是军队的文化,而是公务员的文化。中兴新村鲜少目不识丁的老粗,居住者大部分颇有文化与教养,但他们大部分也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不过是在官僚体制基层讨生活的人,这样的生活不一定是他们的选择,但在那个战乱流离的时代,这是他们仅有的选择。

我的四姨丈走了,和他同时代的流亡朋友也纷纷走了,还没走的也很老了,我在葬礼上看到许多哀戚的老人,那是他的同事和朋友,葬礼中的年轻人很少,冻省之后的中兴新村,连新一代的公务人员都很少了,现在这里是「人口移出」的地方了,和我的农村家乡一样,新血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了,或者我可以这样说,姨丈的时代和中兴新村的时代,都要结束了。

也许我们真应该听听小说家做为预言者的逆耳忠告,也许我们真应该为保留记忆做一点努力,这里恰巧有一个城市突然被遗弃,突然冻结成一个时光胶囊,突然有了成为古都的条件,我们要不要给「新村」成为一个不受遗忘、也不受破坏的「古都」的机会呢?

葬礼之后,我和二姐送已然老去却聪明依旧的阿姨回家,车子一个转弯,经过了小公园,熟悉的巷道映入眼帘,同样的二楼公寓,同样的红砖围墙,同样的矮树篱笆,连巷口的榕树都还有着相同的弯腰姿势,走进巷道,房舍面貌也依旧,再进阿姨的房里,老式沙发铺着沙发套,简单的木头茶几上还立着热水瓶,家里的陈设恍若昨日,生活方式也停在四十年前,这曾经是我熟识的「一种台湾」,它也快要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我来送姨丈的最后一程,却彷彿送别的是一个时代,和一种存在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