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醒转时,耳朵已经清亮,可以听见远方菜贩叫卖的声音,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意识有点蒙矓,我可以感觉到脸上和颈上的皮肤有点温度,阳光已经洒满榻榻米房间,晒得棉被暖烘烘的,还泛出一种像干稻草一样的气味。
但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房间之外传来的嘈杂音,带着一种兴奋雀跃的情绪;我转头看旁边,看见弟弟紧咬着下唇,还沉沉地睡着,一切并无异样。很快的,我就从声音当中听出端倪,原来昨天深夜里回来的父亲一早带着两个姐姐和二哥出门去散步,他们显然一起到了某处豆浆摊子去吃了新奇的东西,哥哥姐姐们回来还兴奋地谈着豆浆与米浆的滋味,以及刚刚出炉的油条与我们平日买回来的冷油条有多么地不同。
等我明白了这一切,我突然发现我错过了一场盛会,平静、平淡、平凡家庭罕有的外食活动,以及那种我们平日渴望的与日常生活不同的不寻常性,竟然就发生在我睡梦之中,我竟然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让一件不寻常的事溜走了。我充满了悔恨与不公平感,我向父亲半是请求、半是抗议地说:「我也要去。我也要早上跟你去散步。」
父亲停下来,带着一种神祕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许只有五秒钟,但那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父亲很少在家,我们都觉得他份量很重,从来不敢向他请求什么,其实我一开口就已经后悔了。但父亲只是静静地说:「如果你早上起得来,我就带你去。」
我不是一个爱睡懒觉或喜欢赖床的人,我平时并不是起得很迟,即使是错过幸运活动的这一天,我也不过是七点钟起的床,只比平日晚一点,而哥哥姐姐他们也才刚回到家,意味着父亲带他们出去也许不过是六点钟,我完全有能力可以赶上这个时间。
那个晚上,我带着一种警觉性上床,那是家里还没有闹钟的年代,唯一能做的事是拴紧内心某一个看不见的发条,期望它在预定的时间可以叫醒你。正当我觉得忽睡忽醒,昏昏沉沉,内心突然一惊,我跳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微亮了,我爬出蚊帐看钟,还差一分钟就是六点整,时间和我内心的设定完全相同。我火速披衣起床,冲到厨房,看见在昏黄灯光下烧饭的母亲,我急急地问:「阿爸呢?」妈妈看我一眼:「出去散步了。」我急得快哭出来:「走多久了?」厨房的炉火噼哩啪啦地响着,照映着妈妈额头上的汗水,她好像无视于我的焦急:「大概十几分钟有了吧。」
我跑出门外,看到整条街空空荡荡,杳无一人,根本看不出父亲出门的方向;冲回到房里,确定哥哥姐姐他们都还在睡,可见父亲是一个人独自出门的。我坐在窗前,看着天上云彩流动,心中充满懊悔,为什么我没有再早一点起床呢?父亲又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或等我一下呢?
到了七点钟,父亲散步回来了,家中其他人也纷纷忙起来了,准备上学的都在吱吱喳喳地慌乱着。我还没上学,这一切忙碌与我无关,我只能在一边旁观着。父亲并没有和我说些什么,偶而眼神与我相会,也只是微微一笑。一直到哥哥姐姐们全出门了,父亲才转头轻声对我说:「明天要早一点呀。」
到了夜里,我咬着牙像是发誓一样,把内心发条上得更紧了,「明天我一定要天不亮就起床。」夜里可能也睡得不是很安稳,不断做着又快又急的梦,梦里头情节支离破碎,又不断有各种背景声响,最后一个梦有着鸡啼的声音,我内心突然像是门打开一样,觉得这不是梦境,我立刻醒坐起来,果然那是邻居公鸡的啼声,天色完全是黑暗的,只听见厨房有微微的声响,妈妈应该是起来了。
我走到厨房,看见母亲正在升火,一阵烟正扑在她脸上,我走过去问:「阿爸起来了吗?」妈妈回头看见我:「起得这么早?」停了一下又想起我的问题:「但你阿爸出去了,他今天比较早。」
我不敢置信地回到客厅,看着挂钟明白写着五点半不到,天光还像深夜一样是深墨色,只有东方微微有点浅蓝的颜色。我有点泄气地坐在椅子上,父亲还是比我更早,而且也无意等我,尽管我已经比所有的小孩都早起了。
父亲回来也一样没看我一眼,整个白天他都出门办事,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约定是否还有效,而且,也许父亲一出门就是回到深山的矿场,再回来可能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当天晚上父亲出现在餐桌上时,也许是他看穿了我期待的眼神,轻轻抛过来一句:「明天要再早一点呀。」
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更早醒来的办法,但睡眠是多么难以掌握的一件事,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睡眠控制着我,而不是我掌握了睡眠,只要一入睡,你永远不知道睡眠何时才会释放你。我想着这件事,内心觉得有点哀伤,我们能够控制的事何其稀少,控制我们的力量又何其之多。而那些比较有控制力的大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我好像昏昏沉沉睡去,又好像在睡梦海洋上漂流,载浮载沉。突然间,我又完全惊醒了,四周都是黑暗包围,也都是沉睡的气息,没有一丝要天亮的意味,我不能确定这是十二点、还是早上两点,或者任何其他时间。但此刻我的耳朵似乎无比清明,我几乎可以听见客厅挂钟钟摆摇晃的嘀答声,我甚至觉得自己听见隔壁鸡笼里公鸡梳理羽毛的窸窣声。最后,我听见客厅的挂钟敲起钟来,当,当,当,当,敲了清脆的四响,所以这是早上四点了。
我在被窝里保持躺卧的姿势,觉得内心无比清醒,我决定用这样的状态等待天亮的来临。没多久,我听见父母亲的房里有声响,然后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较为沉重,所以应该是父亲的脚步声了。我听见脚步声走往浴室,然后我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然后我又听见漱口的刷牙声。
我偷偷在被窝里套好衣服,轻巧地滑出被窝,我蹑着脚走向浴室,等在门外。不一会儿,里面的水声停了,父亲穿着睡衣走出浴室,我站在他面前,有点怯怯地说:「爸,我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父亲似乎不感到惊讶,他笑了笑说:「现在还早,我们可能要再等一下。」
我坐在客厅等待,父亲回房去,房间里又安静了。不久后,妈妈倒是先出房来了,她的头发已经梳好,衣服也穿整齐了,她看见我,笑了笑说:「今天起得这么早?」然后就往厨房去了。
再过一会儿,父亲也装扮完毕,他穿着白色衬衫,灰色西装裤,外面加上一件绣有「台湾电力公司」字样的蓝夹克,脚上是他那双每天擦得亮晶晶的皮鞋,手上还拿着他的登山拐杖。他似乎心情很好,带着笑容,也不多说,看了我一眼,就往门外走去,我赶紧起身跟向前去。
出门之后,父亲往左边走去。我们家门前就横亘着繁忙的省道,如果向右走,我们就会经过邮局,还有邮局隔壁的包子店,再向下走就会到达市场,但我还太小,从来还没有被允许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如果向左走,不久之后就是这一排有着骑楼房子的尽头,我们就会走到两旁都是田地的路上,再过去,那是哥哥姐姐上学的七堵国民小学,那也是我尚未被允许前往的地方;再过去,那是我从未能想像的世界了…。
父亲和我两人往远处走去,街道尽头就是农田了。
我们走在铺着细砂石的人行道上,中央则是铺有沥青的车道,偶而有载运货物的卡车呼啸而过,掀起一小阵旋风尘沙,小石头则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的滚动摩擦声。道路两旁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片种植稻米的农田,道路与田地之间有小小的灌溉沟渠,清澈的流水不断淅沥淅沥地响着,与尚未平息的虫鸣声相互应和。远方天上才刚露出一点亮光,天色还是深沉的蓝黑色,空气冷洌,扑面有微微的刺痛,路边的野草上仍然可以看见白色粉末般的结霜。
我瑟缩着脖子,有点感到寒冷,但又害怕赶不上父亲的脚步,不敢流连周围的景致,只能勉力大跨步前行。两人默默走了好长一段路,父亲看我缩着身子,问了一句:「会冷吗?」
我急忙摇头,却又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好像招供了自己的言不由衷。父亲伸过来一只大手掌,在我右肩上揉搓着,又像是嘉许的鼓励,又像是取暖的按摩。我一方面不能确定他的用意,同时又觉得有点不能消受他的力气,再走了几步路之后,我悄悄把肩膀放低,轻轻技巧地滑出他的掌握,然后退后一步跟在他背后。父亲也没特别的反应,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
父亲的路线是固定的还是随兴的?我也不得而知。我们走了一段马路边上,后来又转进田里无铺设的小土路,最后又走进一个树林茂盛的山坡地。父亲拄着登山杖,健步走在前方,此刻的我才五岁,从未走过这么遥远和这么变化的路途,我已经觉得腰间和小腹都有点疼痛了。在山坡一个转弯空旷处,父亲停了下来,指着树下一块大石说:「累了吗?坐下来休息。」
那是山地转弯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可以看见远方的稻田和街道。父亲额头也有汗水,他掏出一条毛巾来擦拭,一面还挥动手臂,好像希望舒活更多的筋骨。我坐在石块上喘着气,一面觉得胸口的闷气逐渐舒缓,一面发现空气已经不再刺冷,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也不知何时已经在远方地平线上冒出头了。
父亲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我,好像想着什么事,我对自己的体力不继感到有点羞惭,但父亲突然说:「下山吧,我带你去吃豆浆。」
我们沿着原路下山,好像换了一条小路穿过田地,我不太能确定那是不是原来的路,天已经亮了,景观也都好像换了一副颜色,田地里也有了更多生机,我可以看见农舍旁有鸡只走来走去,我也看见田边的野草开出了紫色的小花,也有一些蜻蜓在圳沟上盘旋飞舞。
父亲领着我走回到铺着柏油的大马路,走不多远,我看见前面远方有炊烟,路面一个铁皮屋正腾腾冒着热气和火光。走近一点,就听见人声鼎沸,那是一家正在供应早餐的豆浆店。站在大锅豆浆后方是一位老太太,她熟识般地和父亲点点头,道了一声:「早啊!」转头又看了我一眼,说:「这是恁家后生?」
旁边另有一个油锅,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先生正在炸油条。他面无表情地把两条细小的面条叠在一起,用筷子在中央压出一条沟槽,轻巧地用手一旋,面条转成美丽的扭曲线条,就下了油锅,油条立刻像灌了气一样膨胀起来。父亲带着我找一个位子坐下来,向老太太吩咐道:「两碗豆浆,一碗加个蛋;来一根油条和一张豆标。」
加蛋的豆浆是给我的,我从来没有喝过豆浆,它的热烫甜美、香醇滑口,让我感到又惊奇又满足。豆标也是为我点的,我也从未吃过,那是一种今日已很少看见的饼类,中间充满空气,不加油在炉上烘制,有一种干爽香甜的面饼滋味。我津津有味地摊子上嚼着面饼,啜饮着烫口的豆浆,心中充满了幸福,内心也相信这位让我敬畏不敢靠近的父亲应该是疼爱我的。
那是童年仅有的一次机会和父亲清晨外出散步,这也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以一个英挺健康的成人姿态出现。没多久,父亲就重病缠身,我每日所见的父亲就是另一种衰老病倦的模样;也没多久,我们就搬离了北边的海港城市,去到景观完全不同的中部山城。而我自己,成长的孤独吞没了我,我有自己少年无法言诠的苦恼,我不再来自渴望父亲或母亲的关爱,而是更焦虑于同辈朋友的认同与接纳。
可是,幼童时代某一个早上,和父亲在田野之间一段同行的时光,父亲放在我肩上充满力道的大手,还有那香醇甜美的第一次豆浆滋味,却总是在我心中。而我也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父亲真的是每日那么早起,每天让我扑个空?还是那是当时特别为我设计的一个考验?我也始终没有答案。随着父亲的过世,这个谜题是永远不能解答了。
这个画面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我脑中,可是最近读的一本书却又把带回那一个回忆里。
那是大学问家乔治.史坦那(George Steiner, 1929-)的自传《勘误表:审视后的生命》(Errata: An Examined Life, 1997)。我本来就是史坦纳的书迷,他的自传英文版我也早早就买了,不知什么缘故始终没有打开来读。去年年底无意中发现这本书竟有中译本(台湾行人出版社,2007),这恐怕是史坦纳罕有的中文出版品吧?我能想到另一本中译可能是他的《Lessons of the Masters》(2003,中文译做《大师与门徒》,是台湾立绪出版社出版的),相对于史坦纳的等身着作,这样的翻译数量和成绩简直不成比例,而他的代表作《巴贝塔之后》(After Babel, 1975)即使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也还未见中文翻译的尝试呀。
史坦纳的传记是极有意思的,因为书中几乎显少「事件」。别忘了这是一位一生都在书房里读书做研究的纯学者,社会上的大事件、大行动,或者大阴谋、大破获,大体上都是与他无缘的。既然故事不发生在「身外」,只好波涛汹涌在「胸中」,他在书中反覆追索自己思想的来历与转折,弄得生平的「故事」几乎都变成了抽象的「辩证」。但大师的敏锐和渊博,即使没有「故事性」也写得峰回路转,引人入胜。其中他在书中提到在他「快满六岁生日」的某一天午后,他的父亲如何以一种若有似无的「心机」,设计了一场「诱引」他阅读希腊荷马(Homer)史诗《伊里亚德》(Iliad)的过程,父亲牵着小孩的手,一行一行读着希腊原文给小孩,让小孩在荷马温柔而残酷的诗句中,第一次经历了「经典」带来的战栗。那个一大一小父子共读的画面,极可能是我历来读书所读到的最动人的「文化传承」场面,而我在那一刻竟不禁油然想起四十几年前的一桩往事…。
「乔治.史坦纳(George Steiner, 1929- )在他那部看似平静无波的自传《勘误表:审视后的生命》(Errata: An Examined Life, 1997)里,写到童年时他的父亲如何携他之手、富于心机地、也循循善诱地,教导他爱上古典希腊文,也经验了生平第一次「经典的战栗」的一段往事。
他在书中说,在他「快要过六岁生日的某个深冬之夜」,父亲一如往常亲自指导他晚课,却「出人意表」地打开了荷马史诗《伊利亚德》(Iliad),讲了其中一段故事给这位心智才刚开启的早慧小孩听。说这件事「出人意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的父亲并不让小乔治自己读「那本书」(可能是父亲觉得时候未到,或者只是因为他父亲要求一种纪律,他要求小孩一本书未读完,不可进行另一本书)。
父亲读给他听的是《伊利亚德》的第二十一章,也就是希腊联军当中最骁勇善战的名将阿奇里斯(Achilles)在河边大开杀戒的那一段,着名希腊古典翻译家罗勃.法戈斯(Robert Fagles, 1933- )将此章加注标题为"Achilles Fights the River"(企鹅版页520),而邓欣扬中文译本(远景,1982)也把此章命名为「阿奇里斯力战河神」。后来我向学生们提起这段故事,现在的大学生已经很少读过《伊利亚德》原作(不管是那种语言的版本),我只好加上注解说:「阿奇里斯就是电影《特洛伊》(Troy, 2004)里头帅哥布莱得.彼特(Brad Pitt, 1963)演的那个角色…。」大家立刻都微笑点头,表示明白了。
父亲读给小乔治的《伊利亚德》,先是用约翰.海因里希.福斯(Johan-Heinrich Voss, 1751-1826)的德文译本,在这里也许应该增加一点说明,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本是担任奥地利中央银行高官职务的犹太人,一九二四年他深信德国人对犹太人的仇视终将引发大难,遂举家迁往巴黎,乔治.史坦纳就是在巴黎出生,但父亲从小要求他读书不可偏废,所以他成长与读书的语言是平均分配在英文、法文和德文上,几乎都是母语,生活背景上也充满着多种语言。(他在书上说「我美丽动人的妈妈通常偶某个语言开头,以另一种语言结尾。」)
年纪尚不满六岁的史坦纳和不同的家庭教师学习不同的语言,除了三种生活上的语言,他也被要求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这当然在欧洲一个书香家庭的传统,但在那天晚上之前,他显然是还没有能力读原文的《伊利亚德》的。
让我们先回到那第二十一章的「阿奇里斯力战河神」。本来阿奇里斯正和联军统帅阿伽曼侬(Agamemnon)因为战利品的争执而闹得不愉快,阿奇里斯因而不肯出战,他的好友兼部将帕特洛克罗斯(Petroclus)向他请缨:「…你,阿奇里斯,却总是如此执拗。愿上天保佑我,让我不至于像你让愤怒掌握,成为勇气的诅咒。现在如果你不肯拯救阿开亚人,下一代的子孙会如何看待你?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那么,至少让我带领密尔弥敦的军队出去打仗。也许我可以带给我们阿开亚人一点胜利光辉。请你也把你的铠甲借给我套在背上,让特洛伊人以为我是你,对,以为我是阿奇里斯,让他们吓得停住攻击,给我们阿开亚战士喘一口气,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了。…」
穿戴着阿奇里斯美丽铠甲的帕特洛克罗斯出发与特洛伊的大军相遇,但天神阿波罗在战场上混乱中敲下他的头盔并扯下他护身的胸甲,让特洛伊的大将赫克托(Hector)一枪刺进他光裸的小腹,铜制的矛头穿透他的身体,勇敢的帕特洛克罗斯就阵亡了。特洛伊战士抢走了阿奇里斯那套天神送给他父亲的辉煌铠甲,赫克特把它当做战利品穿在身上。
消息来到阿奇里斯这里,「悲恸的乌云笼罩了阿奇里斯。他的双手从地上抓起黑灰尘土,撒在自己的头上,弄脏他英俊的脸庞与干净的战衫。被击倒一般,他爬滚在泥土中,颓唐躺在那儿,他撕扯自己的头发,把它弄得一团糟…。」
巨大悲伤迅速转成了充满复仇意志的愤怒,阿奇里斯急着要为帕特洛克罗斯报仇,但他的作战铠甲已经失去,阿奇里斯的天神母亲乃上奥林帕斯山向神匠赫菲斯特思(Hephaestus)请求一副新的武装盔甲。在荷马的《伊利亚德》里,诗人又用了一整章的诗篇去描绘神匠为阿奇里斯打造新武装,光是盾牌上的雕塑图案(有城市、山水风景和作战的场面)就用了数百行的诗句一一仔细描述,我在这里显然是不能重述了。
穿戴一身光辉夺目的全新战甲、形貌犹如战神的阿奇里斯重新回到战场上,两军在平原上对阵,展开一场大厮杀。几位特洛伊的勇敢战士都不是阿奇里斯的对手,他接连屠杀了好几位名将,而阿奇里斯的军队也一路把特洛伊部队逼到克桑特思(Xanthus)河边,并把对方的队形切成两半。在一个河弯处,许多落荒害怕的特洛伊军人跳入河中逃走,阿奇里斯放下长矛,手拿一口剑大开杀戒。
河边混乱逃命的军士当中包括了一位特洛伊的王子,那就是天生苦命的莱卡翁(Lycaon)。莱卡翁和赫克特一样,都是特洛伊国王普利安的子嗣,他才回到特洛伊十二天,多年前他在一次与阿奇里斯的作战中战败受俘,被卖到远方当卑微的奴隶,此刻他才刚刚度过那些人生苦难,赎回了自由之身,赶回家乡参加家园的保卫圣战,谁知道一出场又碰见多年前打败他的「冤家」阿奇里斯。
他从河中跳出逃命,迎头撞见阿奇里斯,他自知不敌,跨倒在尘土之中,抓住阿奇里斯的膝盖,向他求情:「他乞求着,一手抓住阿奇里斯的膝盖,一手紧握长矛,想保住宝贵的性命,莱卡翁迸发急切的祈求:『阿奇里斯!我紧抱你的膝盖,请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此刻我向你求情,王子,你得要尊重我!』…」
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是从这里读起的,虽然故事好像没头没尾,但一开场就是生命攸关的紧张处境,可怜的莱卡翁向强者阿奇里斯求情,请求他饶恕性命,而莱卡翁绝不是造成这场战争的元凶,引发战争的是勾引美女海伦的好色王子帕里斯;而杀了帕特洛克罗斯激起阿奇里斯的复仇之火的也不是他,那是他另一个兄弟赫克特。但此刻「无辜的」莱卡翁却要牵连丧命,他的祈求合乎情理。他的求情也哭天喊地的,把这些人生的不公都说了:
「我回到家乡特洛伊才十二天,而我受尽多少苦难!现在,再一次,狠心的命运却再次把我交在你的手中。天父宙斯一定是恨我的,才叫我两次成为你的手中之囚!啊,母亲啊母亲,你给我的生命如此短暂!…」
正当小乔治也感到心碎的时刻,可是故事又要如何发展呢?阿奇里斯那举在空中的剑,是劈下来,还是不会劈下来呢?
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教他读荷马的《伊利亚德》,第一个段落读的就是生死一线的场面。莱卡翁跪在沙场上,请求阿奇里斯不要杀他,他与阿奇里斯无冤无仇,他甚至曾是阿奇里斯前次战役的俘虏,做了多年流离失所的奴隶,而他才回家乡十二天,命运就让他再次遇见阿奇里斯。莱卡翁的求饶呼喊是声嘶力竭、令人同情的:
「听着!这句话也仔细听!求求你!
别杀我!我与赫克特并非同一个子宫所生。
是赫克特杀了你的朋友,你那位强壮、温文的朋友!」
的确,如果人生是公平的,赫克特造的孽不该由同父异母的兄弟莱卡翁来承担,但阿奇里斯的反应将会如何呢?那把高举过头、亮晃晃的宝剑究竟会不会劈下来呢?不满六岁的乔治.史坦纳感到战栗也感到焦急,基于某一种对人生公平的渴望,使他不由得期望无辜的莱卡翁不至于命遭不测,但从阿奇里斯无处可发的冲天怒气来看,他又觉得莱卡翁很难逃离劫难,「老天爷,接下来的后事究竟如何」?
但父亲却在这紧要关头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有点忧郁地看着远方,欲言又止,迟迟不肯读下一段。最后,才有点无奈地说:「哎,可惜接下来这一段,福斯的译本有点不完整,没有说出全部的故事。」他又说,事实上各家的译本都有同样的问题,但桌上已经摊开了希腊原文的荷马,旁边还摆着字典和初级希腊文法,「我们要不要自己来试着解开这一个刺激的段落?」父亲问这位尚未满六岁的小孩:「这一段希腊文并不难,说不定我们可以知道阿奇里斯怎么回答?」
然后,父亲牵着小孩的手,指着书上的希腊文,一句一句地唸下去:
「笨蛋,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什么都别再说。
不错,在帕特洛克罗斯命定之日以前,我还偶发慈悲,饶了若干特洛伊人的性命;只是活逮他们,把他们拍卖了做奴隶。
但现在,每一个特洛伊人都得死。
神祇在城门前交到我手中的每一个都不可活,每一个特洛伊人都不能活,更何况是普利安的儿子。
来吧,朋友,你也得死。为什么要哭哭啼啼?
即使是帕特洛克罗斯也死了,一个比你好太多、太多的人。
而且,你瞧,我生得这么英俊强壮不是吗?
我的父亲是个伟人,生我的母亲则是不死的女神。
但即使是我,我告诉你,
死亡和命运的力量也正等着我。
终将到来,某个清晨或黄昏或白日,有人也将在战场上取走我的性命,也许是掷出一支长矛,
或者是从他的强弓射出一支致命的箭…。」
听完这些话,自知难逃一死的莱卡翁瘫软在地,阿奇里斯无情的剑劈了下来,劈在他脖子旁的锁骨上,当场就杀死了他。
小乔治反覆跟着父亲诵读这段文字,字典和文法书都翻开了,神奇的是,在一遍一遍音韵悠扬的诵读之后,意义竟然拨云见日似地开朗起来,按作者的说法,「好像一幅色彩鲜艷、受细沙覆盖的马赛克镶嵌图案,你把水倾倒其上,那些字和造句便明晰起来,向我显露形状和意义。」
希腊文从模糊变得明晰,但文字的内容却从明晰变得朦胧,让小孩初尝启蒙本身的撕裂艰难(好像发育抽长时骨骼的疼痛)。当他读到阿奇里斯说:「…来吧,朋友,你也得死。为什么要哭哭啼啼?」这句话像死刑宣判,却又加上「朋友」这突如其来的友善字眼,口气既平静温柔又残酷恐怖,阿奇里斯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如此强悍,他既没有宽恕的柔情(最后他还是杀了莱卡翁),也没有傲慢的自信(「即使英俊强壮如我,我也终将一死。」),作者引伸说:「他提醒我们,我们的生命都是死亡所给予的。可怕的清明从此诞生。」
我们之所以还活着,并不是我们做过什么善事或有什么优点,而是因为死亡还没来带走我们,我们的生命因而都是死亡给予的。阿奇里斯脑筋清楚,对天地不仁有清明的体会。但这沉重的问题对一个六岁的小孩是够艰难了,也许就在那一剎那,小孩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却悄悄成熟了。这是阅读与启蒙的奥祕,从不懂到懂得之间那条鸿沟,人总是突然间就跨越了,我们也不明白这种「超越」是如何来的。
乔治.史坦纳回到房间里,找到他的第一本荷马,「或许其余的不过是那个小时的注脚罢了」,他后来当然也发现,福斯的翻译并没有遗漏任何片段。那一个小时的印记,烙在他的一生,乔治.史坦纳后来成为大读书家,他看出荷马的智慧之光贯穿了整个西方的文化史与创作史,你可以在历代作者的创作中看见蛛丝马迹,但他说,「对我而言,在每页里我都找得到父亲的声音…。」
乔治.史坦纳的回忆让我追想起我的父亲,让我相信童年时期的某个经验「应该」是父亲「有计画地」为我设计的一场试验。他刺激我早起,要我练习如何贯彻意志,抵抗睡眠的诱惑。最后我成功爬起来的那个清晨,我和父亲有一段田野间相处的美好时光,那个经验也成了我人生的某种「印记」。
父亲不懂希腊文,他不能像乔治.史坦纳的父亲一样,循循善诱我读懂《伊利亚德》,让我「在每页里都找到父亲的声音」,但父亲给了我一个训练,我从此没有赖床这回事,至今每日睁眼即起,清晨四点、五点起来读书、工作不以为苦,我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个习惯曾经带给我多大的裨益,但这个习惯,与未满六岁时某一个清晨的经验「应该」是有关系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惶恐起来,我可曾同等用心地对待过自己的小孩?也是小孩约莫六岁的时候(为什么都是六岁?),我看他沉迷在日本漫画《七龙珠》与《福音战士》之中,忍不住对他说:「其实这些故事的原型都从古时候的神话来的呀。」小孩眼睛发亮:「真的?」我说:「真的,我来给你讲一个《伊利亚德》的故事。」
我把书找来,从第一章讲起,讲到生气的天神阿波罗从天上飞下来,箭支在背上的箭壶里哗啦哗啦作响,小孩张开嘴说:「哇!」他显然是觉得很过瘾了。但后来呢?后来我就忘了,等我再想起来,小孩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我觉得充满歉意,我问他:「还记得小时候给你讲《伊利亚德》的故事吗?」他说:「嗯,怎么?」
「我故事没讲完,后来怎么样了?」
「我自己已经看完了,而且看了不只一遍。」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我松了一口气,也许我不是成功的父亲,但小孩自己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