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深秋,与爸妈和天文旅行在爱琴海的几个小岛,有时小岛待几日不够,还一日往返跑到更小只有废墟残柱无法住宿的岛(如日神月神诞生、希腊城邦时期提洛同盟的提洛岛)。当时我怀盟盟五个多月,行动外观与平日无异,健康到不行,唯只怕行船风浪,所以他们出海的时候,我便落跑独留岛上闲荡终日。
不管在哪个岛,白墙白地蓝海蓝天蓝窗框,我很快被画一样镶嵌其中的猫儿们所吸引,码头栈道、石阶、墙头、花丛短垣、小方场一隅……永恒风景的一部分。
他们怡然大派到仿佛才是岛上的主人。没错,观光季已结束,岛上商家多已回欧陆过冬,候鸟一样来年才回,游人稀少,剩些老人和未出海的渔民群聚在码头的两三家小酒馆。
我完全不知道那些猫儿是否是有家的或流浪猫,因为他们个个皆毛皮丰美身强体健,不似有冻饥之苦。他们除了个头大些,混种的外貌毛色与我生长的地方或直接说与家里的完全一样,我因此忘了自己是过客,妄想和他们交朋友。
他们半点不理人,至多闻声看你一眼或待你接近时伸个懒腰起身走人。
一只绿眼黑猫,与我正钟爱想念的一模一样。我们对峙良久,我深深望进他眼瞳里,确定他是因思念我而穿越时空化身于此,就像神话里那些神祇们常干的事。
其实我喜欢他们的不必理我,不必讨好人,不必狎昵人,或相反的不需怕人,不需因莫名恐惧而保命逃开。如前述,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吃喝有赖人族,我只觉得他们只是如此恰巧地在生存环境中有人族存在,仅仅如此而已。人猫各行其是,两不相犯,你不吃我我也无需对你悲悯,有闲的时候,偷偷欣赏一眼便可。(我多羡慕他们一动不动望海的背影以及天竺葵花下一场沉酣好睡!)
一切如此理想、美好,伊甸园若是这图像,那于我是有吸引力的。
当然,渐渐才知道这并不容易。
我清楚记得在一些不同国家与猫族的相遇。中欧西欧国家猫与他们的人族好相似,胖大肥美安逸闲适,举目不见年轻狂野的例如后巷猫影,他们个个在人族宠溺照料之下一道与主人百无聊赖安养天年。虽然我可以轻易接近他们、摸到他们,而且公猫通常少有例外地立即打个滚仰脸摊个大肚皮邀人搔搔,要害什么的全不顾了……我每为他们的失去野性有些怅然。
“好”一些的(唉,从我这又矛盾又不知足的人族来看),例如有一年在东京调布的“东京现象所”宿舍待了整个樱花季,怕游人多,便挑个雨天去附近的神代植物公园。园里小径两侧大雨后成清浅水流,其上满布打落的盛开樱花瓣,花瓣隙中碎金似的闪映着雨后阳光。我们找了处林中石桌石椅打算野餐,雨天果然少游人,只远处有人正吃完了收摊,石桌上好一只大猫,大猫不待我们注目招呼(我们以为是那家人带来的),远远见我们这厢才打开提袋摆弄筷子纸杯食盒,他便跳下地话说不停一路行来,不待邀请,熟门熟路跳到石桌一隅并手并脚坐好等待。是一只野公猫,我们有些受宠若惊,赶忙找些他应该可以吃的东西,他礼貌不挑食地一一吃下,我们叫他:“大内寇将。”他都应。
那顿午餐因着他而吃了很久,毕竟他一见我们有要开始收拾残肴垃圾的意思便借机起身施一猫礼,说句:“那,就这样啦。”反身缓缓离去。
我猜,他与人族接触的经验一定皆类此是良善的、平等的吧,以致他在人族生存如此高密度空间的严密生活中,仍有一席可以不做家猫做野猫的自为空间。
像他这样生活的猫族,之前之后我还认得不少,例如神户北野异人馆山坡、东公园通往英国馆间的废墟小径始终住着十来只白色为主的猫家族,猫口似有总量管制年年不大见增减,有一年他们出没处贴张告示,大意是请游人过客不要随意喂食,因为附近邻居皆有规律喂食云云。还有在京都,我曾循着一本《京都猫町》去印证我见过的猫儿们。
《京都猫町》作者甲斐扶佐义,六十年代因学运风潮被同志社大学开除,一九七八年在学校不远处开一家至今仍嬉皮风十足(发誓我嗅到过大麻的香味儿)的小咖啡馆“洞”,这书便是从那时到公元两千年他拍摄的各路野猫们。近几年,有时我去得勤些(少则一年一次,多则一年三四次),是可以和作者甲斐君一样认出并同样被猫儿认出的,例如最为人知的哲学之道若王子寺附近的猫家族、东大祖谷寺参道的猫群、河原町荒神口近畿财务局围墙头的猫儿大游行、府立植物园里老在怀孕状态的三花妈妈、横跨鸭川数座桥下游民们同寝同食的猫们……重点是,他们可以在人族占尽资源占尽优势的生存环境中仍有一己的存活空间。
这难吗?
起先当然我以为不难。人族占尽优势,主宰支配所有资源,区区留一口饭、留一口水、留一条活路给猫族,谁不碍谁,谁不嫌谁,何难可言?要不去一趟专售宠物用品的“爱猫园”,无时无刻不挤满人,其货品之丰富讲究齐备不下于人族的婴儿用品店,其猫笼里待售的可爱(可怜?)猫族,身价没有万元以下的,这尚只是普罗级的宠物店,所以,怎么会不善待猫?这国人。
所以我说的当然不是那些人族婴儿代用品的宠物猫狗鼠鱼鸟变色龙……我说的是那些还不知是谁早谁晚住在此地、现下仍没有或不愿与人族共处同一屋檐下的流浪猫和野猫,我发现要遇见他们(尽管他们数目颇众)、或进而能接触是很困难的。在台湾,他们通常第一时间里反身落跑,尽管我的声音和肢体语言是极其温和善意无危险性的。
是什么使他们必须如此戒备保命逃生?以致无法像那爱琴海小岛上的猫睇你一眼自顾自地伸个懒腰继续好睡,无法像另一个岛国的猫儿与你同桌共食一餐?
我渐渐相信他们的反应是极其有必要的,若我是这岛上的猫族我也会这么做。不止一次我看到父母牵着散步的五六岁小孩跺脚追吼他们,其中为数极少的一二小孩好奇趋前时,父母无例外地喝止:“脏死了赶快走!”大些的小孩拿石子丢墙头的猫,大人用BB 弹射,路边饮食摊贩用沸水泼他们,有人(学校老师)干脆把野仔猫从四楼当学生面抛下,有高级雅致的住宅家院不顾丑陋地密密圈上铁丝网阻止他们路过,你藏匿在角落每天更换的清洁水罐(所以不可能有登革热病媒蚊)屡屡被恶意地倾覆或踩扁,还有人仅仅只是不想在十五楼阳台赏风景时会看到河堤野草地里的野猫“好恶心哦”,便天天催唤环保局来捕猫,赶尽杀绝。
有例外吗 ( 除了一些默默在为猫族留个活路的人族猫天使们。)有,不止一次,我看到东南亚籍的外佣们拿些汤水残肴出来喂猫,为什么?我相信原因不只是据说在印尼菲律宾猫是吉祥物云云,我猜,他们是感同其情的多吧,除了他们低廉的劳动价值外,是被视作无生命的,与老人、残疾、受教就业次人一等的“原住民”、无投票权的外籍移住民、流浪猫狗……这些低生产或无生产力的一样,必要时,可被当作垃圾似的用后即弃处理掉。
东京镰仓的江之岛,岛上好多野猫。
净化?我不禁想到这个敏感字眼儿。
是我太悲观太夸张了吗?
不久前,我们的“行政院长”在公开场合对汉人们说:“多多生育。”
我们的“教育部次长”对外籍配偶喊话:“少生一点。”
我们的“副总统”在移民政策毫无配套研议下对“原住民”说:“去中南美洲吧。”
……
对人族,尚且如此,公然挑选符合统治者利益、喜好的人作为“选民”,对其他“非我族类”,岂会手软?
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旅行观察不同国家时,在各种参考指标指数外,不知不觉加进了一项猫族指标,看这国猫族的反应,知道这国人是如何对待“非我族类”的。
缘此,有比我们更糟的地方吗?例如对岸南方一省,一年要烹杀数万只猫族。但我也去过大陆的不同地方,上海的襄阳商场背后的传统市场摊,卖杂粮五谷的窄小货铺前蹲踞着一只丑巴巴的混种猫,人群隙中我叫唤他,他未有跑开的意思,我搔搔他的下颏脖颈,他眯眼享受片刻,随即伸个懒腰重新坐直,埃及古墓的守门神似的。也有一日行经弄堂里,一只大猫悠闲地蹲坐在收破烂的摩托货车上,车主人族正路边打包整理,我趁此与他(猫)三两下交上朋友,觉得我那只出走没回的黄虎斑“麻瓜”怎会漂洋过海在这里。
照例闲荡又走到梅兰芳故居,与前次一样仍被数家人分居占住。这里厨房传出浓腻的上海本帮菜的甜酱油味儿,那边二楼窗口伸出一支竹竿,上晾着同行友人说的“梅兰芳的裤衩”。我照例比较有兴趣去对门的大宅院落看猫,几只猫家族,较前一年未见增减,我与他们交涉一阵,他们依个性本能理人的理人(虎斑、三花玳瑁、灰背白腹、乳牛黑白),不理人的冷冷走开(黑猫、母灰狸)。
像我这样的人不少。我盘桓的半小时里,不时有大人小孩站在宅院门口笑语晏晏地赏猫,说着上海话,是当地住民们,有人还带了猫粮来。
这一切,让我感触良深。
我不止一次理智提醒自己,不可以用单一指标来衡量一个国家(经济的、民主的、人权的、文化的……当然,猫咪的),但是,但是一个不肯给非我族类一口饭、一口水、一条活路的国家,作为人族的我们生存在其中,究竟有什么快乐、有什么光彩、有什么了不起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