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有多是本城有名的兽医(本城兽医不多),外号姚六针。他给牲口治病主要是扎针。六针见效。他不像一般兽医,要把牲口在杠子上吊起来,只是让牲口卧着,他用手在牲口肚子上摸摸,用耳朵贴在牲口肠胃部位听听,然后从针包里抽出一尺长的针,照牲口肚子上连下三针。牲口放了一连串响屁,拉了好些屎。接着又抽出三根针,噌噌噌,又下三针,牲口顿时浑身大汗。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稻草灰,用笤帚在牲口身上拍一遍。不到一会,牲口就能挣扎着站起来,好了!围看的人都说:“真绝”,据姚有多说:前三针是“通”。牲口得病,大都在肠,肠梗阻、肠粪结……肠子通了,百病皆除。后三针是“补”。——“扎针还能‘补?’”——“能,不补则灵,灵则无力”。他有时也用药,用一个木瓢把草药给骡马灌下去。也不煎,也不煮,叫牲口干吞。好家伙,那么一瓢药,够牲口嚼的。把牲口领起来遛几圈,牲口打几个响鼻,又开始吃青草了!
姚有多每天起来很早,一起来绕着城墙走一圈,然后到东门里王家亭子的空地上练两套拳。他说牲口一挨针扎,会踢人,兽医必须会武功,能蹿能跳。
姚有多的女人前两年得病死了,没有留下孩子,他一个人过。
谁都知道姚有多不缺钱,但是他的生活很简朴。早上一壶茶、三个肉包子。本地人把这种吃法叫做“一壶三点”。中午大都是在吴大和尚的饺面店里吃一碗面、两个插酥烧饼。晚饭就更简单了:喝粥。本地很多人家每天都是“两粥一饭”。
他不喝酒,不打牌。白天在没有人来请医的时候,看看熟人,晚上到保全堂药店听一个叫张汉轩的万事通天南地北地闲聊。
姚有多有一天下午在刘春元绒线店的廊檐外看到一个卖油条的孩子在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老者胡子花白,孩子也就是六七岁。一盘棋下了一半,花白胡子已经招架不住,手忙脚乱,败局已成,旁观的人都哈哈大笑,收拾了棋盘棋子,姚有多问孩子:
“你是小顺子吧?”
“你怎么知道?”
“你还戴着你爹的孝哩!——长相也像。”
“你认识我爹?”
“我们从前是很好的朋友。”
“你是姚二叔。”
“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
“你妈还好?”
“还好。”
“小顺子,回去跟你妈说: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卖油条。问她愿不愿让你跟我学兽医,我看你挺聪明,准能学出个好兽医!”
“哎!得罪你啦二叔!”
顺子前年死了爹,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顺子卖油条,他妈给人洗衣裳,顺子的爹生前租下两间房,这房的特点是门外有一口青麻石掏的井。这样用起水来非常方便。顺子妈每天大件大件的洗,洗完了晾在井口边的竹竿上。顺子妈洗的被褥干净,叠的衣裳整齐,来找她拆洗的人很多。
顺子妈干什么都既从容又利落,动作很快,本地人管这样的人叫“刷刮”。
她长得很脱俗。个头稍高,肩背都瘦瘦薄薄的。她只有几件布衣裳,但是可体合身。发髻一边插一朵绒线的小白花,是给丈夫戴的孝。她的鞋面是银灰色的。这双银灰色的鞋,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顺子妈和街坊处得很好。有求她裁一身衣裳的,“替”一双鞋样的,绞个脸的,她无不答应,——本地新娘子嫁前要用两根白线把汗毛“绞”了,显出额头,叫做“绞脸”。
但是她很少到人家串门,因为她是个“半边人”——本地称寡妇为“半边人”,怕人家忌讳。她经常走动、聊天说话的是隔壁的金大娘,开茶炉子卖开水的金大力的老婆。金大娘心善人好,只是话多,爱管闲事。
一天晚上,顺子妈把晾干的衣裳已经叠好,金大娘的茶炉子来买水的也不多了,她就过来找金大娘闲聊,——她们是紧邻。
金大娘说:“二嫂子”,——她总是叫顺子妈为“二嫂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错了,你别生气。”
“你说!”
“你也该往前走一步了。”
本地把寡妇改嫁叫“往前走一步”。
“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忘不了死鬼。”
“你不能守一辈子!”
“再说,也没有合适的人。我怕进来一个后老子,待顺子不好,那我心里就如刀挖了。”
“合适的人?有!”
“谁?”
“姚有多。他前些时还想收顺子当徒弟,不会苦了孩子。”
“我想想。”
“想想!过两天给我个回话,摇头不是点头是!”
姚有多原来也没有往这件事上想过,金大娘一提,他心动了。走过来走过去,总要向井台上看看。他这才发现,顺子妈长得这样素雅,他心里怦怦直跳。
顺子妈在洗衣裳,听到姚有多的脚步,不免也抬眼看了看。
事情就算定了。
顺子妈把发髻边的小白花换成一朵大红剪绒喜字,脱了银灰色的旧鞋,换了一双绣了秋海棠的新鞋除了孝。
刘春元的刘老板、保全堂药店管事卢先生算是媒人。
顺子妈亲自办了两桌席谢媒。
把客人送走,洗了碗碟,月亮上来了,隔着房门听听,顺子已经呼呼大睡。
姚有多轻轻闩上房门。
姚有多已经上床。
顺子妈吹了灯,借着月光,背过身来解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