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在楼梯拐角处躺下来,头枕在第四级台阶,身子俯在第三第二级,腿搁在第一级,然后垂下整个身体,轻轻停在楼梯拐角处的水泥地上。
那该是多么舒服、幸福的事情!可说出去,大约谁都无法理解。
这样的生活!几乎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楼梯间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走过那么多的台阶——这绝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每当我走在一级又一级台阶上,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这绝不是理所当然的,肯定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爱楼梯拐角处,我也爱街道拐弯处——大约为着没人能预见那个地方将发生什么事情。当你从那里走过,只需两步或一步,就从这边拐向那边,好像是从城市的这一面拐到那一面,从世界的这一面拐向那一面——迎面会遇上什么事呢?街道拐弯处是这个城市的最神秘之处吧,是这个城市一切际遇的起因之处。我渴望从那里开始,发生一切。
而那里已经发生过许多许多故事了。无论生活怎样的现实、真切,一旦走到某处的楼梯拐角处或街道拐弯处,身前身后的一切便立刻恍惚、迟疑,不由自主努力地回想……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呢?我忘记了什么最最重要的约定呢?
能记起的事情,都是晚一些时候才发生的事情。那时我抱着厚厚的一叠布料,或是疲惫地空垂着手,在楼梯拐角处走过,并强烈渴望能在楼梯拐角处躺下来,头枕在第四级台阶,身子俯在第三第二级,腿搁在第一级,然后垂下整个身体,轻轻停在楼梯拐角处的水泥地上……强烈地渴望,为此甚至流出了眼泪——那时多瞌睡啊!那时一连工作了二十个小时,或是三十个,最长的一次连续工作了五十个小时……我发现,瞌睡的人瞌睡到最后,不是变得更瞌睡了,而是变“晕”了,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晕。世界的轮廓在眼中呈轻微扭曲,脚步所到之处微微动荡。
那时已经分不清浅蓝色和浅紫色的区别了。
那时,一根缝衣针捏在手里,线却无处可去,针眼的的确确消失了。
那时,最后一道工序是钉扣子。钉到后来,发现一件件衣服上只有针脚,没有扣子——只把针线穿过布面,再穿回布面,在反面打上结儿……忘了缀上扣子……
瞌睡真的是极其奇妙的境地,那是迟钝、混浊的状态,实际上又是更为强烈清晰的渴望状态。
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抱着一叠布料,或者空垂双手,从楼梯拐角处做梦一样地经过,渴望就此躺下——在那时,那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而已。真的只渴望睡一小会儿……但是,手上还有厚厚一叠布料,往下还要煎熬过更多的时间使它们成为衣服,一件一件送它们涌入人世间……经过楼梯拐角处,往楼梯间的小窗外看了一眼,全城灯火黯淡,夜很深了。而对一个流水线工人来说,今夜刚刚开始……
我一生有过的所有宏大的、强烈的愿望,和在楼梯拐角处稍躺一会儿这个小小的要求比起来,都是那么脆弱、可笑,一触即坍塌毁亡……我真想在那时,在那几级楼梯上躺一会儿啊。多少次,想得眼泪涟涟……那个时刻的自己,是今后无论再强大、再勇敢的自己都无法安慰的。今后的自己无论再强大,再勇敢,又有什么用呢?暗暗前来的还有很多,排队等在下一个楼梯拐弯处或街道拐弯处,一个也不会错过……
我想,有一天我死了,就会是这个姿势吧!躺在楼梯拐角处,头枕在第四级台阶,身子俯在第三第二级,腿搁在第一级,然后垂下整个身体,轻轻停在楼梯拐角处的预制板上。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