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们还在牧场上流浪,那年外婆八十八岁,我决定带着她离开深山。我收拾好行李,和外婆走到土路边等车,等了很久很久。我对外婆说:“以后你就跟着我过,跟我到乌鲁木齐生活。”那时我一直在心里盘算今后我们两个怎么过日子,租个什么样的房子,打什么样的工。外婆轻轻答应着,但什么也没说。车快来时她才说:“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怕拖累你。”我眼泪流个不停,但还是说:“外婆,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要害怕。”后来车来了,我们上了车。我晕车,一路上不时地下车呕吐。每到那时外婆也跟着我下车,抚摸我的背。后来汽车路过荒野中的一家简易的小食店,所有旅客下车休息。当时那家店里只提供一种食品:炸鱼。我什么也吃不下,只给外婆买了一些。本来外婆从不吃这些有腥味的东西,但那天饿极了,吃了很多。之前我们在山林间一连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一路颠簸,疲惫不堪。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给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闻之如雷轰顶,却强装镇定,思路清晰地与她一问一答。挂上电话后,万念俱灰,像是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一个词——“无依无靠”。我趴在床上不顾一切地痛哭,后来听到外婆在隔壁房间走动的声音。
有一次我搬家到城里,便立刻把外婆从深山的破帐篷里接来。那个房间空空荡荡,我们所有的家具只有一把折叠的行军床和一根绳子。外婆睡行军床,我直接打地铺。绳子横牵在客厅里,所有衣物和零碎物什都挂在上面。直到半年后我才有了一张床。又过了半年,床上才铺了像样的褥子。那一年外婆九十三岁。当我搀着她第一次走进那个空房间时,我对她说:“外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她四处看了看,找个地方坐下来,解开了外套扣子。
有一次,我决定不上学了。我去找我妈。坐了很久的车,到了遥远山脚下一个从未去过的村庄。下了车,司机指着村头一幢孤零零的泥土房屋说:“那就是你家。”我推门进去,迎面扑来风干羊肉的味道。外婆正在炖肉。她一直不能吃羊肉,甚至闻着那味道就恶心,但却知道那个是有营养的东西,还是乐于炖给我们吃。那年她八十六岁,还没有摔跤,还没有偏瘫,还很硬朗很清醒。那时我们生活的房间很小很小,顶多十个平方,分为两部分,中间挂了块布帘。前半部分是裁缝店,后半部分铺了床,砌了一个做饭的小炉子。我们的店一共只有四五匹布稀拉拉地挂在墙上。而村里的另一家裁缝店有五六十种布料,五颜六色挂了满满当当一面墙。我不上学了,开始在这个泥土房屋里跟着妈妈干裁缝活,生活终日安静。后来我妈买了一台录音机,整天不停地放歌。后来所有磁带里的每一首歌我们都会唱了。
有一次,我从打工的工厂辞职回家,那一次我们的家还在深山里,是一面用几根木头撑起来的塑料棚,还没有帐篷结实,勉强能够挡风避雨。我走进塑料棚,看到妈妈正在称糖块。她把称好的糖每两百克分作一堆。外婆在一旁,将那些糖堆一一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里,一一扎紧袋口。那样的一包糖卖两块钱。两个人静静地做着这事,做了很久很久。我看到柜台下已经装好了好几箱子这种分好的糖包。那么漫长的岁月。
还有一次,我五岁。外婆对我说:“我们没有钱了。”使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焦灼和悲伤。那时我的妈妈在外面四处流浪,外婆是拾破烂的,整天四处翻垃圾桶维生。我在吃苹果的时候对外婆说:“我一天只吃一个,要不然明天就没有了。”很多年后,外婆都能记得这句话。
这些,都不是梦。昨天晚上的情景是梦。我梦到以前不停地搬家租房的那些年月,梦见很少的一点点商品稀稀拉拉摆在宽大的货架上。梦见我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围着一盘菜吃饭。
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他说:“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悲伤。不过没关系的。我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