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秋冬交接的季节里,水气弥漫的江心洲开满了菊花。穿过菊花地,有人告诉我:路边这块青菜地中央微微凸起的一小块土包,是年代久远的坟墓。还告诉我:此地的农民,有坟前不立碑的风俗——死后随便埋在自家门前菜地里,仅有两三代之内的后代能记得那处地方,记得下面埋着的是哪一位祖先。
我便留心观察,发现田野里还有好几处这样的小土包,一个个不过脸盆大小,周围团团簇簇生长着青菜或蓬蒿。还有一个微耸在扁豆架下,一小串紫扁豆轻轻地垂下来,嘴唇触着泥土。
这些郁郁葱葱的无名坟墓,仿佛在下面裹藏的,不是冰冷的棺木,而是蜷伏着一个个温柔呼吸着的熟睡婴儿。扒开泥土的话,他就揉揉眼睛,翻个身又继续呼呼睡去。香甜而温暖。
一路走过去,田野里的野草们纷纷深藏着自己美丽的名字而平凡地生长。我们只知道乡村是美好的,却从不曾细究这美好的因由。我们无论多么向往乡村情调,都不敢落脚乡村的真实生活。我们连乡村里的一株草都不认识。
一无所知地路过这片田野的人,不晓得埋在前面那个坟墓里的是谁的人,真是又孤独又尴尬啊。骨灰强作潇洒地挥撒大海,或是姓氏堂皇地跻身大众公墓——似乎这人世间的大部分结局都不如田间这方小小的土包来得温馨自得。让人嫉妒。
乡村的时间平缓前行,波澜不起。与一千年前一样,大家还保留着在自家屋前田边栽种木槿树的习惯。当地人仍相信这种古老的界树是吉祥美好的事物,会改善风水,有利于家庭团结和后代生长。而且木槿开花实在很热闹很漂亮,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只有做学问的人,才晓得在古时,木槿花一直冠盖群芳,只有最美的女子才形容以“颜若槿容”。真的好像是只有乡村才继承了我们最后的、最纯正的民族气质。
也只有乡村的女孩子才能从母那里学会用木槿叶拧出的浓稠汁水洗头发。如此洗出来的头发光滑清洁,很有名牌洗发水护发素的功效。总之乡村真是神奇又神秘。尤其乡村看似容易进入,容易接受,容易被改变,但乡村的心灵所包裹的那层外壳却是坚硬而冰冷的。这倒与人死后薄薄地敷在棺木之上的那层温和泥土恰恰相反。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