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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夏牧场》孩子们的吾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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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杰约得别克和十岁的吾纳孜艾是托汗爷爷的小儿子、沙阿爸爸的小弟弟留下的一双孤儿。四年前,他们的父亲渡河时被乌伦古河河水冲走,很快他们的妈妈改嫁。似乎嫁人的寡妇不能带走前夫的孩子,于是兄弟俩一直跟着爷爷生活。

前不久大家庭分家,哥哥杰约得别克被爷爷赠送给斯马胡力的一个堂哥,但目前由于上学的原因,还和爷爷住在一起。弟弟吾纳孜艾则被过继给海拉提,从此成为加依娜的小哥哥。在古老而艰苦的传统游牧生活中,人口一直被看作最重要的财产。爷爷作为大家族的家长,大约有分配这种财产的权力。

为此,莎拉古丽非常高兴。有一次对我说:“这下可好了,我就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有两个孩子的话就足够了对吧,李娟?”莎拉古丽身体单薄,不愿再生养孩子了。根据政策,牧民可生三胎。

自从多了两个小伙子,无论什么活儿都干得特别快。每天傍晚,牛羊早早地就给赶回家了,我们也能早早地吃饭睡觉了。

大约因为吾纳孜艾已经正式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缘故,他对家里的各种事情更上心一些,每天早早地跟着海拉提起床赶羊。而杰约得别克则跟小加依娜一起睡到莎拉古丽挤完牛奶,又烧好了茶才起床,为此我常常训斥他是懒孩子。又因为所有人里就我整天冲他叽叽歪歪,他便专和我一人过不去,一有机会就往我头发上扔小虫子,可恶至极。

我往卡西身上系了条长丝巾,左缠右扭的,东挂一缕西飘一绺,搞得风情万种,然后建议她这身打扮去放羊。她倒没怎么乐,但我想象了一番那样的情景,觉得实在是太好笑了,便自个儿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厉害,最后竟没法停下来了。杰约得别克说:“括括括括!括括括括!母鸡一样,李娟笑得像母鸡一样!”从此以后,他就叫我“李娟陶克”(“陶克”就是母鸡),气死我了。

为了还击,我也给他取了个绰号“杰约得古丽”。“别克”是男性名字常见的后缀,而“古丽”是女性名字的后缀。我对他说:“你这个讨厌的话多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姑娘!”

不过后来才得知,杰约得别克其实很厉害呢。别看他这么小,双弦琴“冬不拉”却弹得极好,是专门拜过师傅学习的呢!这件事令我立刻肃然起敬。冬不拉是哈萨克的传统弹拨乐器,很多家庭的墙壁上都挂着一把,我家却没有。卡西曾骄傲地告诉我说爷爷是一位“毛拉”,“毛拉”大约是指有较高宗教地位的学者。可作为“毛拉”的爷爷,家里也没有冬不拉呢。

没琴,就没法表演。我便要求杰约得别克唱个歌,他却说不会。奇怪,会弹琴,却不会唱歌。

杰约得别克兄弟俩是在山野里跑大的孩子,瘦削灵活,爬树攀岩,无所不至,翻起跟头来更是溜溜的。卡西说人瘦了才好翻跟头,还举了个例子,说像她那样的胖子是翻不成的。可我也很瘦啊,为什么也不会翻呢?于是我一有空就练习,在斜坡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扎克拜妈妈说:“豁切!骆驼!”吓得骆驼都不敢过来吃盐了。

杰约得别克建议我先从打倒立练起。兄弟俩一人抓我一条腿,把我倒过来拎着。还没拎起来,口袋里的糖先掉了出来。兄弟俩立刻松开手去抢糖,害我一头栽下来,差点儿折了腰。糖是妈妈早上给的,剩了一颗一直舍不得吃……

人多了真热闹,每天黄昏挤牛奶的时光里,大家疯闹一阵,再汗流浃背地回家喝茶。我一时渴极,等不及茶水放凉(况且茶是咸的),第一次舀了凉水喝,竟发现凉水如此甜美爽口,还特解渴!怪不得无论我怎么教育斯马胡力兄妹俩,他们都改不掉喝凉水的习惯,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也这么喝。

再想想这水的来处,想想水中五花八门的悬浮物……奇怪,这水怎么这么好喝?

吾纳孜艾是海拉提的跟屁虫,整天为了牛啊羊啊的事情跟着瞎操心。别看他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像个大人,可一玩起来,仍然是个小孩子,淘气起来更是花样百出。

自从成了加依娜的哥哥,两人到哪儿都形影不离,整天一起推着独轮车进森林拾柴火。去的时候吾纳孜艾用独轮车推着加依娜,回来时两人一人扶一个车把,哼哧哼哧共同使劲。车上的柴枝垛得高高的,捆得整整齐齐。

但是突然有一天,居然看到小加依娜用独轮车推着吾纳孜艾走!我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吾纳孜艾穿着加依娜的小花裙,而加依娜穿着吾纳孜艾的裤子和T恤……古灵精怪的,怪不得两人离好远就嚷嚷着招呼我看。

出去玩时,要是突然降温,吾纳孜艾会脱下外套给加依娜披上。在过沼泽时,吾纳孜艾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小心地扶着加依娜走。实在过不去的地方,他会四处找来树皮啊小段朽木啊什么的铺在泥浆里做成桥,先自己踩上去试试,再牵着加依娜的手慢慢过。当加依娜的鞋子弄湿了的时候,他会呵斥她,帮她脱下来拎着。

最常见的情景是两人一起荡秋千。秋千是海拉提挂上去的,很简陋,不过是两根羊毛绳系了根短木棍,高高悬在山顶平地上那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松树上。吾纳孜艾踩在秋千横木上,加依娜坐在他腿边。每当秋千荡回平地,吾纳孜艾都会伸出右腿用力蹬一下地面。于是秋千越荡越高,我看着都头晕。那时,莎拉古丽的小猫也会跑去凑热闹。它爬上高高的大树,一直爬到系着秋千的那根树干上,一边喵喵叫一边往下张望,还想顺着绳子爬到正在天空中来回飞驰的两个孩子之间——真的是“飞驰”啊!天空一上一下地摇摆,茫茫群山左右倾斜,空旷寂静的世界像巨大的摇篮,只为孩子们的一架秋千而悠扬晃动。

六月底那场弹唱会结束后,扎克拜妈妈把爱哭的孩子玛妮拉带到了吾塞。从此这个林海孤岛更热闹了,满山遍野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哭喊声。

玛妮拉是二姐莎勒玛罕的孩子,不到四岁。霸道的时候谁都惹不起,最高纪录是连哭了一个小时没歇一分钟。而乖巧起来时,又懂事又温柔,谁都愿意把她搂在怀里亲吻。

虽然玛妮拉在很多时候是个让人心烦的任性孩子,但大孩子们毫不计较,总是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一起玩皮球时,如果玛妮拉要加入,孩子们会主动把球让给她,依着她的心意陪她玩。

没有玛妮拉的时候,加依娜是最不讲道理的一个了,谁叫她最小呢。现在又来了一个更小的,于是加依娜倏然收敛了平时的霸王作风,还主动照顾起小玛妮拉来。阿帕给大家分糖时,如果玛妮拉看中了加依娜得到的那一块,加依娜会立刻让给她。

傍晚挤牛奶那会儿似乎是孩子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系小牛时,两个男孩非要把小牛当马骑。骑上后,还要比赛谁跑得快。但小牛可不是好惹的,左突右颠,上蹿下跳,硬是把吾纳孜艾从背上抛了下来。他从草地上翻身跃起,一把拽住缰绳不放。而小牛脖子一梗,扯着缰绳就跑,把吾纳孜艾拖得跟着满坡跑。我大喊:“快松手啊!快扔了绳子!”但吾纳孜艾不依不饶,硬是又重新跃上了牛背,双腿把牛肚子夹得紧紧的,双手搂着牛脖子不放,任它怎么抖身子、尥蹶子,也决不下马——不,下牛。受惊的小牛奔跑的时候,“踏踏、踏踏”,居然也有马的矫健。

孩子们的玩具除了秋千、独轮车、小牛和铁锨之外,还有那个白色的皮球。大家一会儿把它当足球踢,一会儿又分两拨站在院子栅栏两边打排球,一会儿又练习投篮——站在牛圈外,努力把球扔进牛圈屋顶上的一个大洞里。可怜的球,已经破了两个洞了,气早泄得干干净净,瘪得不成样子,但弹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大家照样玩得有滋有味。实在玩腻了,就把它挤扁对折,成为一个凹空的半球形,人人争着把它顶在头上当帽子戴。等戴够了,再把里层掏出来,捏回球形继续射门。如果不小心撞到毡房墙架上,正在毡房里休息的扎克拜妈妈就会大声呵斥。

白皮球的游戏还延续进劳动之中,比如赶羊入圈时,孩子们把球踢来踢去,射向一只又一只不听话的羊,还互相较劲儿,看谁踢得准。于是总是会一不小心把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羊群赶得一哄而散。斯马胡力大怒,走过去一脚把球重重地踢向山下。斯马胡力很少发脾气的。

眼看着白皮球咕噜咕噜飞快地滚入山下密林深处,孩子们谁也不敢去追,老老实实赶起羊来。我看着都着急了,坡度那么陡,眼看着球越滚越快,这时候再不去追赶,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往下,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密林遍布。我暗想:完了,白皮球没有了,孩子们将失去多少乐趣啊。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出门,看到白皮球仍旧静静停在秋千下的草丛里,好像它自个儿滚了一夜,又滚回了山顶似的。

白皮球总是神奇地出现在各个地方,一会儿孤零零地浮在宽广的沼泽中央,一会儿出现在南面森林尽头悬崖顶部的裂缝里,一会儿又高高挂在门口最高的那棵大松树的枝叶间。但它永远不会丢失,每个欢乐的黄昏里,它从不缺席,准时翻滚在孩子们的身影间。

别看斯马胡力那么恶劣地对待过白皮球,其实他也喜欢玩球呢,而且投篮投得最准了,为此他相当得意。也不想想,自己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还好意思和杰约得别克那样的小孩打比赛。

斯马胡力也是个孩子。算起来,连海拉提也是个大孩子呢,十八岁的哈德别克就更别提了。

在吾塞,如果有这样一个日子,所有孩子都在家,这时哈德别克也来了,那么,这样的一天会热闹得像一只氢气球,在吾塞的所有寂静时光中笔直无阻地浮到最高处。两个小男孩开始玩摔跤,还摔得像模像样。只见两人交叉双脚站立,搂住对方,互相扯住对方背后的裤腰,膝盖微曲,脚趾紧紧地抓地——这些都是严格规定的传统动作。然后斯马胡力一声令下,两人你前我后较量起来。兄弟俩各有输赢,毫不含糊。

摔跤之后大家又比赛翻跟头、打倒立,不亦乐乎。

而哈德别克、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三个大男孩也来劲了,回到木屋里掰起手腕来。斯马胡力很倒霉,谁都掰不过,掰一次输一次。每输一次我就敲一下他的头,真没出息,输给海拉提也就罢了,可输给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哈德别克也未免太丢脸了吧。

斯马胡力当然不服气了,于是三人又出去比赛骑术,拼命强迫马以后腿站立。这回哈德别克就不行了,他又扯又拽,可怜的马,嘴角都被铁嚼子勒破了,始终不能明白哈德别克到底想让它干什么。我一边骂“坏孩子”一边拾树皮打他。后来他们又强迫马倒着走路,更用力地扯着缰绳。马还是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苦恼而不知所措。小孩子们则前前后后帮着吆喝,他们为自己太小了,不能拥有自己的马而流露出无限羡意。

喧哗的时光渐渐地还是平息下去了,大家满头大汗回到木屋喝茶。男孩子们拣出笑话集磁带,听起录音机来。大家边喝边听边笑。真是奇怪,里面的笑话明明反复听过了无数遍,还能笑得出来。只有玛妮拉不笑,为外婆一直不回家而气愤。这时谁也不敢惹她,但是又因为谁也不理她,令她更愤怒。看上去一触即发的光景,已经拉开了架势打算哭一到两个小时。幸好这时她的困意及时降临,便自怨自艾地偎到斯马胡力的旧外套边躺倒。

剩下的人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一个挨一个倒下了。等我把茶水撤下,洗完茶碗,转身一看,木榻上已经睡满了。吾塞顿时寂静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火堆。只有录音机里的人兀自卖力地讲着笑话,并自个儿哈哈哈笑个不停。

但更多的漫长白昼都是寂静的。大家各自出门,深入山林的某一个角落各做各的事——放羊、找牛、赶马、挑水。我干完分配给自己的家务活后,便蜷在毡房里深深地睡一觉。总是这样的:睡之前卡西还在身边走动、说笑,醒来时,林海孤岛更寂静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张望,四面山林也没有一个人。

我信步进入东面的林子,一路下山。走着走着,突然遇到在沼泽边挑水的吾纳孜艾。天空阴沉,沼泽青翠明朗。吾纳孜艾蹲在水坑边抬起头看我,他的笑容像是圆月平稳地升起在莽林之中。

吾纳孜艾用水瓢一下一下地舀水。水瓢是海拉提自制的,把一只破旧的军用铝水壶的一面剖开,成为小盆状,再把一根木柄插在壶嘴里——天衣无缝。很快两只小桶都盛满了,吾纳孜艾起身一手一只桶稳当当拎到岸上,挂在扁担两端,向山顶走去。

坡很陡,他沿着“之”字形慢慢迂回上升。走到一半时把桶放下来休息,并用水瓢舀水喝了几口。我站在沼泽边,一直抬头注视着他。他喝了水,坐在那里久久都舍不得起身,最后竟往身后草地上仰面一躺,睡起觉来。那么阔大的一面绿色山坡,就他一个小人寂静地躺在正中央,两桶水一左一右陪伴着他。时间都为这幕情景慢下了脚步,云都停在山顶静止不动了。上方,我们的山顶生活屏息等待着那两桶水的到来,暗暗感到有些饥渴。

孤独的还有玛妮拉,蹲在暴雨暂息的山顶秋千边,手持小棍,长久地拨弄着脚边的泥土。

还有沼泽地里孤零零的白皮球。

还有杰约得别克这个家伙。他总会在阴雨绵绵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我们这边的小木屋里,像没睡醒一样,久久坐在床沿上,又像实在找不到一句话可说。斯马胡力不在,卡西也不在。正在绣花毡的妈妈说:“干酪素已经很结实啦,杰约得别克干点活吧。”于是他爬上木榻搓起干酪素来。这是淋过雨后第二次板结的干酪素,非常坚硬,很难搓。他一边用力地搓,一边唱起了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但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歌词:“来,来,来来!哦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