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白】“活受”也是句土话,不是东北的,听家里老人常说,似乎是华北的吧,从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到饿死人的饥荒,无悲无喜的疲劳,皆可以形容。就态度论,和后面的“弃绝”正好相反。堪忍还是不堪忍,是个问题,高超的答案是“忍过事堪喜”,其乃有济则未必,只是这样一味地耐受下来:
他家里成分不好,不好且穷。自幼欢愉很少,离开大城市到兵团插队时也没什么哀怨。到了这里拼命表现,牛马一样下地耕种,希望争取个好态度。大风雨里,平原像漆黑海,一道闪电从天上下来,钻进了男宿舍通铺,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火球蜿蜒着击毙了十几个人,他说,对幸存的奇迹没有马丁·路德式的幡然觉醒,念头只是“看来明天还得下地”。
在下乡的地方待了二十六年,老婆常埋怨他的口音为什么还那么侉,真改不了么?他终于得以把一切关系接续办妥,回到了城市,特意照了照镜子,胡同少年不知哪儿去了,剩下个谢顶的中年人。每次骑车路过大广场,都直着脖子。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女知青为回城失身的事儿不是秘闻,她坚称没见过:她能早早回北京是由于人日夜跟在工作组干部后面反映,把他们磨烦了。她生得修长秀美,有两个乖巧的酒窝,回来即被人民大会堂选中当了服务员,又嫁给了首长保健医。后来全家进了大医院,连痴呆的儿子也安排了,如今倒腾专家号为业,京郊有别墅。青春留下的皮囊没法看了,也用不着了,谦虚地打哈哈:想办法活着呗。
曾经不可一世的纺织厂在那次大爆炸后逐渐转入衰微。那气浪顶开了车间四十公分厚的水泥墙,震碎了几公里内的所有玻璃,焚化了年轻纺织女工的手指、肌肤、乳房、面孔。工厂拨出来两栋宿舍楼,安置这些再也嫁不出去的姑娘。越入深夜,越有尖利的哭声,有人管那里叫“鬼楼”。她们尽量少外出,拿越来越薄的生活补助买化妆品,在麻将桌上输来输去。最年轻的如今刚过中年。
他家在火车站边上,小时候习惯从车底下爬过去抄近路。终于有一回,刚爬进去车就动了。起初很慢,要是动作快还能出去,胆怯迟疑间,越来越快,直到绝对没机会了。能不能活有一半概率:看后面有没有车头,车头前面有个铲子,如果有推的,就完了。他从铁轨里站起来时,预感到这样的事情今后还会再有。
他小时候,每星期都有列火车在他们那儿停几分钟。起初,他们只敢望着车窗里,有的孩子比他年纪还小,还是女孩,就坐过火车了。胆子大一点儿时,从家里偷一块钱,可以从火车上的售货员那里买一包花生、几颗糖。如果胆子再大一点儿,他想,也许就可以直接溜上车去,去车厢上写的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小时候# 我小时候住的大院是块“英雄地”。严打时割一茬韭菜,警车“呜啊呜啊”地抓走许多少男少女,两三年间又起来一茬。兔子不吃窝边草,对我们这些孩子挺和善,让我们看守他们骑来的没有锁的自行车,在外面遇到剪径的小流氓,可以报他们的名号。一年夏天刚过,消失了几位“英雄”。事迹很传奇,据说是半夜翻墙偷高考卷子。后来知道那不可能,但我们愿意这么传说。
(续)没被小流氓劫过钱的童年不完整。资深的经验之谈是,要平静地接受倒霉,不要引起他们对不断欺辱你的兴趣,至今仍适用为草民守则。印象深刻的一回,小学三年级,先被摸走了五块钱,没走多远,又被另一个更高一点儿的叫回去,问我,“他到底拿了你多少”,答曰五块,他盯着前者,一字一顿地说:“老二,你挺他妈的黑啊。”
(再)我小学有位女同学,很小就精通世故。小学时就有过向新班长行贿二十元的豪举,连老师都吓了一跳。她说每天睡觉前都会默想今天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哪些合适了,哪些不合适。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效法圣贤,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又)我赶上过“举大板”,按照口令变换画满图案的大纸牌子,几百上千的十一岁孩子在夏日午后连续举两个多钟头,向区领导展示精神面貌,日头越毒越是考验。下雨不行,该把纸糊的大板浇坏了。老师象征性地问谁不想参加时,我孤零零地站起来说我不行我坐不住,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块被她踩了一脚的狗屎。
【前腔】我小学课本上的英雄人物,胸中自有寒暑表,“秋风扫落叶”,多有气派。日常生活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掉队,最羞耻的事情莫过于最后一个戴上红领巾。
(五)在女老师那里,基本上放弃自尊可以讨生活。升到初中以后,我的人渣班主任认识到了这个问题,遂和两个体育老师搞联营,课间选送不服管教皮糙肉厚的男学生去他们那儿挨打,上课铃响过,男孩带着屈辱的神色和红肿的脖子慢慢踱回来。班主任安慰他:“我要叫我儿子动手,能打残你。”那两个男老师并不教课,业余去车棚偷学生的山地车,我撞见过两回。
(六)初中的时候每年去一次聋哑学校。看聋哑学生按照手势跳舞,他们好像为了参观做了充分的准备,动作熟练、长得漂亮的排在前面,穿着新运动服,脸上红扑扑的,想笑又不好意思。我们没精打采地看着,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班主任回去以后总结说:没托生个瞎子聋子,你们得知足。
(七)学校镇守一方的名师,比我们班主任高明得多:职称高,极聪明,全市中考命题人,课业抓得紧,不打人,因为不需要,最顽劣的学生,经她训斥,也会从梗着脖子到羞愤掉泪。坐在办公室里即对班上了如指掌,要算命乖,是做大官的材料。还有就是追求班级成绩的手段严苛,落后或笨的,会初三前挤对转学或当兵。待到她因眼疾病休,毕业生里,有去探望的,有说老天有眼的。
(八)她的家长会,第一排坐心腹的学生干部,家长从第二排开始,按期末成绩就座。会议程序是从最后一个角落的家长训起,需要举例,就示意前排某个学生干部,那小姑娘便伶牙俐齿把该犯的卑劣行状复述一遍,依次类推。其他家长逃回来以后,通常是一脸虚汗二目无光,如同目睹车祸或重看批斗游街。至今思之,受她害最深的,还属坐第一排的那几个。
(九)我中学同桌给我讲:她的小学老师对学生特别狠,是个男的。二年级,他逼着班上一个忘带作业的女生回家去取,那个女生家很远,又没有钥匙,就用教鞭啪啪地敲着讲台,“要不就叫你家长来,听见没有,要不就叫你家长来”!那个女生在试图从走廊的窗子爬进自己家阳台时,从六楼摔下去死了。“那老师一直教到我们毕业,现在还在那学校带班呢。”
(十)我高中待在一所原本不配我待的重点中学,在那里,我考过全班倒数第三名。倒数第二的女生初中时候是个优等生,每到期末考试都很沉郁,文理分科以后,在课堂上疯掉了,成了班上课余的放松话题。倒数第一的小胖子,在高二那年带着点儿歉意地告诉我他要参军去了。
(十一)关于那个女生的传闻:“上午第一堂课,她一把抱着我,大声说‘啊呀你看啊,月亮多圆啊’,我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我一个男的都挣不开。然后她就从窗户跳出去了,我们班在一楼可也够高的了,全班轰的一声都跑到窗前,看她在操场上做各种高难度动作。她治了半年,插班到下一级,胖了一圈,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上了一个月,又趴在她同桌肩膀上说‘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圆多亮啊’……”
(十二)高中在市法院后身,常阖年级被组织去当公审大会的观众。多是国庆前集中行动中的“不足以平民愤”,法官逐个分发给各色嫌疑人从死刑立即执行到有期徒刑。散场的时候,上着脚镣的犯人被左右两名法警夹着,当着我们的面被押上大客车,班主任说是直接去往刑场,多年后知道其实不是。我们回去接着做剩下的卷子。依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家长们盛行让孩子去报名“读经班”,说国学可好呢,自己耽误了,不能再误下一代。公交车上,听女人得意地令学龄前的女孩儿背“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朗朗童音并悲从中来,想到千年的精致酷刑。始作俑者是台湾人,又得到“新儒家”襄助:不必上学校,用十三年背下来三十万字,即为国之股肱。我也要寻出最野、最野、最野的脏话,来诅咒这些……
本地某学龄前国学班,起初免费,每周六日黎明即起开讲,不许请假,孩子有病就父母来,爷爷奶奶不行,连上半年后才有资格报名付费课,家长们都不敢怠慢。国学概念草创于民族危亡,本该过时,要解释,也就是一国之学术而已。那么,金皮彩挂做贼挖窟窿之流亚,倒也确系谙熟人心的精深国学。
最好的小学仍是公立,靠学区房占的不匀称公共资源,要以多少凭心的额外支出平滑。这所小学有很多恐怖传闻:五十多岁的班主任就喜欢穿“貂儿”,每个礼拜都换。四家合伙送车。假期请出国玩。还是七八年前的行市,现在不知什么幺蛾子了。都说是真的,都说自己或亲戚即受害者。“朝你要了么?”“还等要?等她给你家孩子上冷暴力、调到最后一桌?打基础多么重要,起跑线啊这可是。”
考重点初中叫“择校”,入学即考试定座次,择不上还有“自费”杠,十五万,经历过的家长们说得更详细清楚。班主任训话:别以为进来就能考上省重点了,每年临初四成绩下滑的、离家出走的、抑郁的,多了去了,坚不坚强、是不是这块料,看你们自己。然后公布细致严苛的规矩,学生间有连坐举报制度。高高中了的毕业生,夏秋季节在校外有光荣榜,照片上都是穿校服戴眼镜的呆滞神情。
后来,以对口小学学籍为壁垒的公办重点中学逐渐没落了,私立校特起。出于对爱和社会的理解,许多人拿孩子当支粉笔在课桌上日夜来回地消磨。她家孩子聪明听话,磨进去了。她又令他考班级前二十名,前二十名稳进省重点高中。初二上学期得了抑郁症。医生的处方是吃药,不许再骂,别补课了,放他玩玩儿吧。闹心,但比起初三跳楼的那个,还算能接受。
讲苦读励志的事情,个个惊心动魄。初四查出心脏病,家长和老师经过商量,决定让他每逢胸口难受或胳膊发麻时,在教室后面几把凳子上躺一会儿。
深夜,站在台阶上的家长们等补习班散场,探问彼此补课花费,最多的一年十余万,私教一对一,俩小时一千二。边啐边骂,然后问教得咋样,见效与否,好不好约到。又问孩子都几点睡,平均每天六个小时,个子长得慢了。叹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是不是要完。又觉得不管那些,还得抓紧,已经落后了。像有坚定的预期,又像深陷迷茫。
她不愿记自己的年纪。晚上九点半,热好饭,从租来的房子出来,去接比自己还高大的女儿。周末,回城市另一头的家里,假装不知道丈夫和那女人的事儿,等高考完再说,也许那时候这俩人就分了,那就当没这事儿吧。还差几分钟下晚自习,掏出手机,同学群里发了张旧照片,是那时候的她,捧着本杜拉斯的小说,心想谁这么讨厌,发这个干嘛。
她从小被父母过继给伯父,四十岁那年,她通过诉讼从亲兄弟那里得到了来自生身父母的一部分遗产。她用这笔钱买了架昂贵的三角钢琴,她不会弹琴,也不打算去学,丈夫和孩子都嫌它碍事,认为她早就过了如此任性的年纪。她只是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一架钢琴。
她不知道她妈为什么对钢琴着魔,也许正是因为她家那个地方离车尔尼、克拉莫、肖邦太远了,要坐半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有教师的城市,上一节两小时的课,再坐一夜半天的火车。火车上的人都记得这对满脸不幸的母女。她俩在相互指责和憎恨、痛哭着和解里往返了九年。考过那个什么用处都没派上的破级以后,终于可以不摸琴键了。
那时送孩子学体育,图省家里一口粮食,进了体工队呢,按月还发补贴。回去抱怨太苦不想去时,家里还拿这话劝她。抱着老队员传下来的冰鞋去海拉尔训练,那里的湖已经冻硬了。也不让多吃,重一斤罚跑十圈。腿抬不到脑后,教练拿烟头烫。恶狠狠地用半年磨一个动作,脚脖子每天都像要在下一跳断掉。三十年后,见冰场上追逐着压圈滑行的幼童,大惑不解:你们送孩子学这干啥?
(续)现在这是昂贵的运动,一年学费装备少说五六万,考上一定级前完全自理。这东北偏远地方,在滑冰界是重镇,花费相对便宜。家长陪着孩子从南方、从大都市过来,要赌滑出个名堂。有个家长面相憔悴,说“可不是我愿意,孩子三岁见了电视里的花滑就咿咿呀呀地爱,一天压三个小时软功都不喊苦,我是为了成全她,豁出来家四五年不要了”。那孩子在地上是摇摇摆摆的小企鹅,跳跃旋转时像个苍老的士兵。
(再)训练馆里空旷沉闷的“嘭”“嘭”响,是儿童躯体撞在硬垫子上的声音,教练员低声夸赞,更多是叱骂。家长抱着衣服和饭盒水瓶盯着,训练完得去针灸按摩。具体规划是有个证书去当教练,比考大学强;远大的想做体育明星,能和某某一样。这里执行军事道德,不讨论理由,思想上,是墙上贴的那几句“为国争光”之类口号。可他们听不懂,最大的几个才十一二岁。
失去母亲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懂得愤怒这一种表达悲伤的方法。如今,他和爸新娶的女人彼此很客气,像是点头之交的邻居。怀念就是在生活里挖出不愿弥合的窟窿,关于母亲的切肤记忆,只有她蒸包子的味道,他只好以永远不吃包子这么种荒唐方式来记住母亲。
不知道他是弃婴还是孤儿。从记事起就在火车站一带游荡,名字是被个过客随口取的,站前一带的人都知道他,进拘留所那回是他头一次离开站前地带。在里面,他向人献殷勤,就说“请你去站前那个小浴池洗澡,搓背,还有娘们,可好了”。威胁人,就说“等我出去,找站前最厉害的大哥收拾得你爬着走”。有的听了一笑,有的不耐烦,一巴掌把他打回栅栏门边儿、冲着风口的角落里。
远近都知道这个女孩子:眼睛看不见的爸前几年死了,妈是精神病,喜欢把自己的粪便和她做的晚饭一起抹在墙上。女孩子在妈疯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就爬到吊铺上去写作业。她每个月去社区领一次救济金,最大的进项是记者采访以后收到的捐款,活着是她必须忍受的事物之一,她学会了如何用专业态度向外界演示不幸。
我姥爷少年时和村中伙伴凫水到河中沙滩上去玩,看那水像条怪蛇似的猛涨起来,在别人退却时,他以一生都没有改变的勇敢和冷血跳进水里,向来的方向扑腾而去。他回忆这件事时说:去了三个,回来了一个,多赚了六七十年。
小时候家家孩子多,随便带到哪儿,就顺手扔进当地的孩子堆儿。孩子也不金贵,搞不好就受伤致残。那年夏天,大院里来了个只有一只手的孩子,孩子是残忍的,还没有生出同情的礼仪,直接问他,他说从记事时就是一只手,大家要看看,发现袖口是缝死的。平时神气活现地揣在口袋里,只有打人时才伸出来,很疼,像只擀面杖,从此没人敢惹他。
林场通常四家一趟房,我们家那趟房把边儿的姓褚,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叫三五。大人上班把孩子锁在家里,临走时煮了一锅大粥焖着。三五饿了爬上锅台,结果掉下去。大粥又热又黏,三五姐姐把他拖上来又掉下去……那年三五大概三岁,大人说他下半身快被烫熟了。后来他们家搬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五。(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小时候住农村,爷爷奶奶先搬进城里,爸妈在城里上班,没人管我。白天我上学校,放学就去邻居家玩儿。晚上看人放桌子要吃饭,我就很有眼力见儿偷偷走了,因为我妈规定不准在别人家吃饭。我没地方去,就蹲在村头路边等我妈下班。等着等着下了暴雨,我还一直傻了吧唧在那儿等。后来邻居出来找我,我说我不走,我要在这儿等我妈,邻居硬是把我拽回去了。”(抄录自@氓姐)
他上的是工厂整托,礼拜一早上送去,可以到周六才接。上中班的时候,他有一天着魔了似的满地打滚,非闹着要回家看看,幼儿园阿姨只好下班顺路把他带回家属区。他推开门,看见爹妈坐在炕上一边儿看电视一边儿嗑瓜子,正为了什么事儿嘻嘻地笑着。他说,那天下午他学会了两件事,想念别人和恨别人。
#恰同学# 那个男生是大一时转来的。和班长是老乡。后来听说,就是追着班长来的,他们在家乡,一个很小的林场,就是对象。不知用什么法子办的转学。但这里的男生比林场那头多,此时她早已和别人在外租房住了。他就按惯例醉了一场。然后以同样的狂热去追另一个女生,据说是班长帮他物色的,又醉过数场。他如今是个小官儿,早结婚了,聚会时自诩包养了个女大学生。
(续)入学不到一个学期,班上长得最精神的男生就开始追一个又矮又丑又胖又暴躁的女生。女生犹豫地找到同为本市人的支书说:“我也知道他就是看上我爸有钱了。”两个人的恋爱充满抱怨和乖戾,同寝室的人说,他前一天打球崴脚,那女的非逼他跟着去逛街,回来时脚肿成了个球,也不敢说不去。我那时还不懂得人世艰辛。
(再)我现在也没弄清校园后头一条街全是小歌屋、小足浴房的道理何在,没听说有多少学生去逛,这学校的学生大多不是那种家境。那时候夜里翻后墙出去,是奔八块钱一宿的网吧上网,或者挤在小饭店里看世界杯。路过时,小洗头城才刚开门。半夜两三点钟回来,也没见生意怎么好过,几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儿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既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看她们。
(又)学校旁边的医院倒常去,是家企业附属的破落医院,仅供解心疑,治不了什么病。二十来岁的人,也没有病,都是喝大了来点盐水和速尿的。到了年节底下全班聚餐,后半段就有各种题目,大概都是为了搞对象之类的,劣质白酒,二两半的杯,念叨着几句“你要照顾好她”、“我会照顾好她”之类的蠢话,浮以大白,陆续不省人事。年轻,醒得也快,如爱情散得也快,别的没记住,就记得这医院。
“体育学院,不是出专业运动员的学院,学生都比正常人愣,三九天,三十多度,光屁股捂着件军大衣去浴池洗澡。到了夏天,更了不得,周围全是小烧烤,还不到十二点就全喝高了。一个礼拜打一回群架,俩月闹一回袭警,那点儿身体素质都干这个了。他们是不怕警察,警察有点儿怵他们。这帮小崽子,不清楚一个祸闯一宿和闯一辈子的区别,不清楚拳头和刀的区别。”
去往南方的卧铺车厢过道,衣着入时的姑娘和男友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把话吐在彼此的嘴里。车启动前,手指隔着玻璃互相摩挲。姑娘抹干眼泪,收拾好铺位,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想了想,拨了个号:妈,我上车了,今天走,不用,烦不烦?挂了。
他第一场爱情始于十八岁那年,和一个认识了半个月、大自己十一岁的女人私奔,在离家几里外租房子住,他在那个女人身上了解了女人的一切。从迫不及待地想死在一起到怀疑厌倦,到彼此恶心,他的第一场爱情结束于十九岁那年。再遇到那个女人时他仍年轻,她已经变成了真正的老妪,慈祥地冲他笑了笑,没说任何使人难堪的话。
产科大夫常感慨,一是能顺产的非要剖腹,二是不拿打胎当事儿。有对大学生,都十八九、二十的年纪,三个月不来,四个月早早的,回回都是女孩儿哇哇哭,男孩儿低着头抠墙皮。“你说,大学里都教的是什么啊?”
“可能因为我们中学都是艺体特长生,不拿这些事儿当事?熄灯以后,各个寝室里,男生女生出溜出溜地乱钻。半夜起来上厕所,见到一地血,不知道是谁流产了,吓得心难受了好几天。反正年轻身体好,都能挺过来。等到上大学的时候,早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是懂,就是不在乎了。”
上次表妹到城里来,说是找她玩,却几天都不知去向。这次说是来看病,天天跑医院。问什么病啊这是?性病,和家里不敢说,偷着吃头孢,疼到挺不住了,骗了一千块钱来看大夫。又怕又气:和谁啊?挠挠头:和谁那就说不清楚了。就那次到城里来吧,从手机上摇出来一帮男的,不定是谁,也找不着了。她连初中都没念过。表妹走后,把她用过的铺盖都扔了,用消毒水里外地擦。
江北野地里好几个师资比高中都不如的学院,每家收罗千把学生。有些女生,钱不够花了,就半学期仨月地找男人,手机上现摇,高科技。这附近,没什么有钱男人,又不知道价钱,所得不过每礼拜带出去吃两顿便宜饭,一点儿零花钱,给添件换季衣服。叫男人家里捉住打出来,才回寝室睡觉。到打胎时,算不出该朝谁要钱,也给不了三头五百,她们不想知道这叫什么,叫出来又怎么样呢?
我刚毕业时曾经给一个幼儿园的园长当过几天助理,见过一些长相漂亮能歌善舞的幼儿园老师:她们穿一年工资也未必买得起的貂皮大衣;比孩子还爱吃零食,懒到不洗脸直接化妆;热衷交往小流氓和黑社会,和体面的男性家长约会,和男老师去酒店开房;幸运的是,多数姑娘会及时地把自己嫁出去,过得也还不错。(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出租车司机说:刚下车的那女孩儿没给钱,她站江北路边儿打车,说“大叔我出来见网友,吵了一架,就带了来时的车钱,回不去了,你行行好把我拉过江就行”。我说“下这么大雪,直接送你到家吧,下次别这样了”……叹了口气,接着说:这要是我那个姑娘,我就给她个大嘴巴子。
出租车司机说自己十几年来三次被持刀、持不知真伪的枪的人抢劫过,三次都受了些屈辱和损失,他并没有什么勇敢的表现,或许真的都发生在他身上。那么,他依然在开夜班出租车这件事,多么让人难过。
她是第六年去考公务员,家里嘴上支持,心里也倦怠了,“不行找点别的干吧”的话说不出,孩子要强,是正经事儿。和别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同,她的心思都压在上面,到街道办应聘给委主任做一个月九百块钱的助手,磨炼机关事务能力。说同来的一个女孩儿考上了,“人立刻就不一样了”。如何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
专办宴席的酒店大厅里弄了个柱形玻璃鱼缸,穿成美人鱼的潜水员背上氧气瓶进去和鱼一起上下往复地游。她想这个活儿,有一点儿……有一点儿什么呢?见美人鱼冲她挥手,细看,是自己十年前教过的班上的学生,因为游泳训练,只上半天课。隔着圆柱形玻璃,能看出外面是谁么?犹豫她是不是真认出了自己。美人鱼又使劲冲她挥了挥手。
当初,同寝两个姑娘结伴来北京,一起租房子,去一家公司应聘,三个月后成了上下级,工资差了一倍多。都找到了男友,夜里睡不着,隔着墙,小声用完全不同的版本抱怨同一件事,由暗而明,挑了个周六晚上吵起来,两个男人尴尬地在旁看着。下级的那个逐渐落下风,伤心起来:“你不应该来北京,你为什么也要来北京?”另一个嗤笑:“不该来的,难道不是你么?”
站在长安街上打车,这时1路车开过来,有人紧跑着追上去,我也跟着跑过去。忽然想起有个人说:不要追公共汽车,我们坐公共汽车已经很惨了,你还要追它……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那人的面目已经渐渐模糊,却仍然记得这句话。那时我还年轻,总是会把这种抒情解读为体贴,把同病相怜误以为是相依为命。(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她就是北京生人,工作还不错,可真就没有北京的房子,家里老人也没房。不过也不算什么怪事。午休时刷房产交易信息,像看病危通知单:“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我不会有房子了。”已经在还贷的就安慰她:“我像你这么大时不也没买么,再干几年,凑凑就够了。”“不会的,这么涨下去,我永远都买不起。”虽然隔一段就这么闹一回,但提起她,都叹口气:她该怎么办啊?
金融系的同学聚会上,人到了三十几岁,前怕狼后怕虎,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抑郁。辞职、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和十八岁的姑娘私奔、指着假日和天黑活着,不一而足。有一个在北京的说切实的抑郁细节:家离公司二十公里,在一路拥挤堵塞之际,总要抑制不住地去反复想不愿想的事。从床上、从办公室走向车门的时候,每天两次,想死。
昨天在沃尔玛,一个穿拖鞋的民工模样男子,拎着几根蔫了吧唧的芹菜,站在面食柜台徘徊了一分钟,问:就剩这么几个包子了你们怎么还不降价?售货员白了他一眼。半小时后在收银台又碰见了他,只拎着芹菜,没有包子。(抄录自@爽…)
很多年前,在台球介于时髦运动和流氓行为之间时,我在台球厅看到一个左胳膊没有前半截的汉子,穿着浅颜色的西服上衣,他用剩下的那一点肘关节架杆,球打得很准,神情自得,奇迹般能边打球边抽烟。我们这些孩子都希望关于那半截胳膊也有个同样潇洒血腥的故事。
拆迁来得像场冰雹。他家搬得最快,为此还获得了一小笔奖金,被夸奖作“识时务”。昔日的邻居视他为叛徒。一百步和五十步,几周后,那片废墟只留下几栋孤零零的贴满恐吓标语、孤岛一样的房屋。在他家原来的位置,还有半截卧室的墙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上面有他们过去生活中最私密的痕迹。墙头上,他终于找到了走失的猫。
亲戚们都有点儿惋惜这对儿夫妇,四十出头日子就没什么盼望了。俩人招工接班进的“全民”,然后分流,这么多年,也不懒,但事事不如意,摊上患病拖累的父母和硬得下心的兄弟,总之,就那样呗。每到过年,穿着从娘家借的貂皮大衣去亲戚家拜年,总要重新发现,原来俩人长得还都年轻漂亮。总要重新惋惜。
大集体工厂黄了的那年,他还年轻,之后就拼命做曾有人发迹的小买卖,卖服装、在景区里烤羊肉串、包小工程、开线路小巴,不是不挣钱就是刚有起色就遇到意外折损了。一晃,新的一代出来挣命了。突然觉得原来希望是负担,放下、在家喝闷酒、等老迈的父母死了腾房倒像是个办法。
俩人合伙,开一辆搬家货柜车,二百八一趟,包括搬家公司扣的中介费。钢琴加钱,楼层高加钱,停不进楼门十米加钱。开车的技术甚好,宽一指头的缝隙就能过去。另一个又矮又瘦,前臂极粗,暴起蟠龙似的青筋,抓过粗带子,嘟囔说“再放一件,没事儿”。车厢里搬空了,在一角留下堆油腻破布,像罩什么用的,细看,是他俩的被褥,还立着个破床垫,晚上就睡这车厢里。
车道又宽又直,刚撤掉隔离带。见个老太太领着刚会走的男孩,已横穿到路中间的双实线上,像在陆地上看海难。大货柜车沉闷疾驰,带起风,把孩子带倒在车轮刚碾过的地方。后面的小车吓得按喇叭闪远光把刹车踩得吱吱响。老太太把孩子揪起来,若无其事地掸掸土,眯着眼朝左看,继续静候下一次穿过去的机会。
城市暗藏的残忍,比如,很少在街上见到盲人,公交司机不让上车,人行道年年重铺,拿盲道当花边玩。坐轮椅的好一些,有电动的了,只能沿熟悉的道路,许多地方上不去或下不来。残疾人可以申请的“代步车”黄牌子,而真挂的,几乎全是黑出租。集中查一次,残疾人方有用了,被经营黑车的恶棍雇来堵政府门口,要维护权益。
街头爆发起一连串夹杂着尖厉嚎叫的对骂,是一个男更夫和一名女环卫工,用词极野,内容基本相同,要细细地听一会儿才能听出来是为这堆易拉罐和饮料瓶该归谁。经济滑坡,废品收购价压得很低,本不值得一吵。虽然剑拔弩张,并无动手危险,也许并不真为这个,就是闲得。嚎叫来自道旁的笼子,残忍的花店店主常年用笼子养猫,那只性格抑郁的猫被两个响亮的人吓炸毛了。
对面红绿灯下面的女人是我的小学同学。我认出她,是因为她领的孩子和她那时候一模一样。在这个小小的半径里,我们演能演的一切悲剧。
经过醒来后的片刻失忆,她回想起和他是两年前在火车上偶然认识的,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们如今每隔几个月见一次面。……她想念那失忆的瞬间。
不幸中的女人,急于想忘却刚刚过去的夜晚的女人,靠着身体过活的女人,准备为了继续活着拼尽全力的女人,当她们面对一面镜子试图遮盖眼睛四周的浮肿而用力刻画自己的眉毛时,神情肃杀,像顶盔贯甲的战士。
要让他们自己说,生活可真不幸。打结婚就满脸不甘:经人介绍也没细想啊、都是家里催的啊、未婚先孕啊,像只飞奔进夹子的困兽,头被死死钳住,只有身子乱拧。然后就是推敲离婚时机:等孩子大点儿、等孩子上大学、等孩子结婚……是冷漠分居、偷情还是各自找情人,看条件。实际上没离的居多,一转眼,孩子都三十多岁了。
停到路边或自家车位里,男人们熄火,松开安全带,不马上下车,眼神虚定住,摸出根烟来叼上,不抽烟或妻子不许在车里抽的,就静静坐着,趁着还有些冷气,电台里的歌声还没有随着电子设备关闭而止住。早起就团团乱转到如今,十几年乱转到如今,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得关闭。该哭一场么?这有什么好哭的,再说也浪费力气,这么坐会儿就得了。
男人之间无话可说时,基本上就是昨天晚上或更早的酒局子,一共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之后的第二场,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啤酒多少瓶,白酒多少度,几两。没事儿,吐了,“断片儿了”。一年,十年,二十年。喝死的,没喝死的。像一群容器成精。
大夫指着墙上的腰子图,讲解了从现在到尿毒症的路径,问他为什么才这把年纪就厌世了,糖尿病拖了四五年不治,还天天喝大酒……他沉默地翻了一遍通讯录。和老婆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儿子在逆反期,成天翻着白眼梗脖子,爸妈近于痴呆。上街买了一兜黄瓜,“今后只能吃这个”,大夫最后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一个土豆挠子。
他在去边境公出时借着酒劲跑去找了个俄罗斯妓女,解决掉这个多年的心愿。一个胖墩墩、松松垮垮的高大女人。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光着屁股来到水库边上,一头扎进温暖深不可测的水里。他害怕或者向往就此死去。
少见才多怪,冒名顶替上大学,现在总算是成了新闻。过去不光考学,招工提干,都是常有的事儿、正常的事儿。管事的人拿起笔在纸上勾个圈或打个叉,很轻易,本领大的能换掉所有材料。小地方,冒名者和被冒名者互相知道,起初见面紧张,长了就惯了,明知马路对面那人本该是自己,都怪命不好。
二十年前,她发现有个腼腆的小伙子经常在下班路上尾随她,带着副卑怯模样,她爸替她报了警,她亲眼看到他被拖上了警车。之后的几个月里,派出所经常来找她,她听说那个男孩儿几天后在家里割腕自杀了。十几年后,当她发现丈夫厌倦了她时,开始回忆,觉得自己就是从那时候起衰老的。
来饭馆里吃饭的夫妇盯着她很久,说她像他们几年前死于车祸的独生女儿,拿照片出来,真像。他们要“领养”她,“我们老了以后……”城里房子值多少?吓死人。老太太兴奋地教她穿原来女儿的衣服,要她剪发,批评她的言谈动作还有哪里不像,时哭时笑。老头子拦不住,隔墙的吵架声越来越大。她由别扭而恐惧,留下封信,再也没有回去。
上菜的女孩子手脚麻利,眉目端正,有几分秀气,别人和她开玩笑,回以微笑,知道不过是无聊的没话找话。男人到了父辈的年纪,倘若还要点儿脸面,也不说过格的话:“这孩子多好,又勤快又实在,你们谁家找儿媳妇,就该找这样的。”她终于不再沉默了:“叔,我们农村出来的,是找不着市里对象的。”
每见到个带四五岁孩子的顾客,她都会问多大了,自言自语地说“我家小孩儿也这么大了”,贪婪地直勾勾地盯着看,直到家长警惕地拉着孩子离开——这个毛病让老板很心烦。想孩子时像有只勺子在心里刮。春节回村里时,她才能像差点儿溺毙的人见到空气一样陪儿子几天。当然,这种生活是她选择的。她还有其他选择么?
楼下邻居男人吵闹声越来越响,讨厌。披衣下来,已围着几个,有劝的,有看的,正拽着个正轻微挣扎的小伙子,说是刚才在楼道里贴小广告,要打110。小伙子低声回答上了个破大学,找不到工作,白天又不敢贴。改劝男人,“你也是,让他揭下来就得了。……你以后也别在这院儿贴了”。“谢谢奶奶,我下礼拜就回县里,再也不来了。”她叹口气:“也不知你说的都是不是真的。”
二胎放开是修正,算是符合大局大势,所论的,也都是关乎城市化、劳动力、养老体系之类的大事,至少是未来房价,并非有权与无权。我一个弟兄生二胎被县里专业人士举报,需缴六万,复员费已用于交房子首付,挪借了钱交“罚”款,不知是计生委收还是乡里收。两年后,政策改了。“咋不憋两年?”他敲自己的脑袋,敲过了宽慰自己:“谁能想得到啊!”
哥姐进城多年,久未走动,和他联系的是外甥女和侄孙,隔几年寄一大包城里不穿的旧衣服被褥过来。上面庄重地写着他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他执意自己去镇上邮局,拔着胸脯和路遇的每个人打招呼。扛回来就整齐地码在自己房里,上了锁,有要事时,权衡着抽一件出来使用。因为这些城里来的旧货,和同村老人比,他算是在家里说话有分量的。
在东北角的一个小站上,我在赶一趟临时火车。我所有的只是一个名字。“你去站台上找列车长,报我的名字。”我向唯一一个看上去像是列车长的人报了他的名字,那个小伙子把我领到最后一个车厢,指着一个下铺说“我大哥对我很好”。问另一个胖子:“你是谁的客人?”胖子盯着铺顶说:“公免。”小伙子就走了。我所有的只是一个别人的名字。
月台上,等车的都按车厢标记排队。跑来个女人,俯着身子扑向下面的铁轨,最近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被带倒在地上。最近的几个人纷纷朝后退,也有转身就走的,正和闻声奔来帮忙的人迎面。
这事儿说复杂挺复杂:那家事业单位待遇好还轻松,挤进去的员工半是得意半是不好意思地说“狗脖子上挂个大饼就能干”,副职才一心在退休前把儿子调进来。他认为未遂是正职在作祟,于是上下告状,直告到北京,把个单位几乎搅黄了。他死后,儿子不再找工作,接着告。今年春节,退休后的正职也死了。副职的儿子于次日跳楼。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夫妻俩在县里开了多年的矿,老头中道崩殂,老板娘六十多了,也不敢找陌生人,和家里的司机办了盛大婚礼。人焕发了,去瑞士打美容针,在雪山脚下买了对贵得咋舌的表,彼此给戴上。她生日那天,回家时见别墅园子里铺着红地毯,洒满玫瑰花,有个四层的蛋糕,脸红了。有刻薄的人说那花的不也是她的钱、是老死鬼的钱么?何必换到女人身上就这么恶毒呢。
女人个子很矮,不丑,可也说不上美,在迷她的男人们看来有致命引力。终年带丝巾,掩盖脖子下的烧伤瘢痕,是当初为嫁邻家流氓自焚留的。那婚后生活,爱起来、打起来,也都致命。流氓暮年犯了重伤害。她和一个比儿子大不了几岁的男人爱上了,全家住同一套大房子,和和睦睦,称呼混乱。朋友圈里净是秀恩爱,大钻戒,满屋子蜡烛。她男人放话说:出来就杀光全家。
卖房的是对儿母女,三十来岁和五十多岁。她们不怎么尴尬地讲了理由:这是个南方商人买给她女儿的,女儿是个规矩人,安心过日子,也不要求顶替他家的大婆,就打算生个儿子而已。商人已经一年多没见了,她们才知道房子只交了首付,于是卖掉,像大方的输家。看房的人四处转转,房间收拾得很规整,光线最好的一间是准备做婴儿房的。
他在QQ上突然说话是差不多一年以后。他说他结婚了。又说,不结不行了,秋天吧,喝多了,骑摩托回家出了事。他现在一条腿短,一只耳朵有点儿听不见,嘴也有点歪。他姐说他:你这种情况,还等个啥。后来,很短的时间,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发廊的姑娘,就领了证。他说完这些之后,就再也没用过那个QQ号。(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你注意某总带的那女的了么?个儿高、挺漂亮的那个。是我一个好哥们儿从念书时候的对象,过去很熟,那两年几乎天天都见。现在跟谁、为了啥,那是她的事儿,但是故意装不认识我这个劲儿……”他难看地笑了一下,用脚在地上反复碾烟头,准备回宴会厅,“连名字都改了,何必呢?”
“女的结婚晚,就得找个二婚的。不像我们男的,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大姑娘。”有人说中国男人是世界上最猥琐的,也未必,只能说有可能是。她就是嫁了个带女孩儿的男人,已经过了育龄。女孩上大学了,嘱咐她“你别说是我后妈,我和寝室的人说你是我亲妈”。聚会上的同学都说:“你呀可真不容易,这都能拍电视了。”“拍个屁电视,”她说,“再让我挑一回,肯定不结婚。”
他说:一夫一妻是苟且的,人类进化就是如此,有钱的名人莫不如此,把夹着的科普书翻到那一页、打开大V的长微博。表扬她受过高等教育,有常识,不该不明白。客观上,也是出轨的戒不掉和瞒不住。至于婚姻,婚姻是过时的,幸好我们相爱,不如说开了。“我只有这样才觉着在活着。”她不知道该拿这个振振有词又躲躲闪闪的男人怎么办了。
舅舅热爱生活但不大擅长责任。几年里,她听几个老同学哭诉风流史,发觉男主角竟都是他;她的客户扔下家业和人私奔又被甩,她从细节里认出这男人也是那个过年时匆匆见一面的舅舅;她从越来越多或伤心或无所谓的女人那里听到他的消息,深感离奇。这城市并不小,他在圈里(如果存在这么个圈的话)叫“二哥”,她觉得自己现在更熟悉的是这个二哥。
我认识的一个小媳妇儿,只要在朋友圈发“花要谢了”之类的话,就有人立刻给她再订一束花送来,送花的人是她在陌陌上认识的,生活在西南一带,没见过面。我对这个体贴又善解人意而且不求回报的中年男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知道他的老婆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待遇。(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因为正在和丈夫进行离婚战争,她开始信佛了。每星期日,她六点钟起床,和一大帮人去放生。她回来以后兴奋地说:放生之后,他们一起诵经,然后她看到那些鱼跳起来。她认为那是被放生了的鱼在应和他们,这让她感到很神圣。没有常识就迷信:一万多块钱的鱼一下子放到水里,能不缺氧吗?(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妻子去世一年后,他开始相亲并且很快有了中意的一个。都是二婚,谈婚论嫁也快,新生活指日可待。某天早晨他们起床后,发现车上门上被贴了纸:孙某洁,大破鞋;李某发,活王八。写字的是前岳母、孩子姥姥,这个失去女儿的女人虽然每天都在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但见到女婿有了新女友,还是失控得像个疯子。(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这偏僻医院唯一专业的科室是精神科,患者在这里住了多半辈子,他生着典型北京人的方脸,没事儿就修改写了无数遍的信:“以我的身份对得起老同志的认真,这里说明我的精神是经得起超常刺激。这二十多年研究科学总结出法学、哲学、起源学三份共有二百页,对于你们非常重要!如果你们需要,我也愿意将户口迁到你处。”
(续)“我已五十九岁了,今后不想也没有能力脸面再写科学。如果再写也要执行保密的纪律。总之希望解除对我入院住院的命令,出院后听从领导,从事力所能及的工作。(尽快放我出院,谢谢了。)”在他永劫回归的时空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等待着。
她住精神病院二十多年了,是因为高考复习压力太大,总觉得自己在临考半年前,是个很好的学生,每天早起大声背政治、外语。正月十五,医生和患者一起猜谜,前五六个都被她抢到,后面的不举手了,默念谜底,小声说“给别人留着”。她母亲还常来看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是在她疯掉那年白的。
十几年前,某名校的某名系某专业聚集了各省的理科状元和拔尖学生,课程之难全国闻名。我认识一个被亲友们当做孩子将来榜样的人,在那里用睡眠节省下来的时间拼命苦读也只能达到勉强及格。第二年冬天,他敞怀穿着件正流行的高仓健风衣和一双运动鞋,里面一丝不挂,晃动着冻得缩成一团的小鸡儿,跑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我们初中语文老师,其实只有小学文化,谁都笑话她不识字。她爸是大队书记,在知青里挑了个伶俐有才的女婿,虑事很远,说迟早能跟着这人进城。果然应验了,但还有下半段:女婿上了大学,是有名的诗人,那些年诗人最走红,后来,干脆有城里姑娘劝她和诗人离婚。她就疯了,被送到精神病院,在医院墙外的公路上叫车撞死了。诗人不想看肇事司机,也不想看她的尸体。”
矿上长大,分不清雷管和玩具,炸断手脚的概率反倒让手巧胆大的孩子更受景仰。也分不清生死间的那道界限,要是有许多人往矿井上赶,夹杂着女人的哭叫,那就是出事儿了,就有几个人再也见不到了。拉煤的火车翻倒在铁轨上,司机喊着口渴,直到闭上嘴和眼。下井人的工钱一个礼拜一结,几天里就在小姐肚皮上、酒桌上流淌光了,谁也不存钱。
属耗子的人有福了。“我们那里的小煤矿都雇属耗子的人管事,上级在意安全生产的话,也愿意任属耗子的当书记。属耗子,兼能办明白事儿,那官运就老好了。属大龙的绝不能用,这是经验,这是科学,这是民族智慧的结晶。”井下的禁忌之一是不许伤害老鼠。工人下矿会带点儿剩干粮喂它们。老鼠不会待在透水和瓦斯泄露的地方,只要见到有老鼠,他们就觉得踏实了一点儿,还有拿煮鸡蛋喂老鼠的,他们觉得老鼠比上面的人亲近。
一座已经没了存在理由的城,一座春雪中荒凉的城。每条街上都是平庸贫困的景象,静悄悄的居民们需要反复向外来者重申在这里生活安闲,开销很小,不时可以在小饭店里吃一顿,说完之后真诚地望着对方,希望大都市里的刺激和机遇能为自己的遥不可及向他们道歉。
本地的教堂都上百年了。八几年后,信主的人又一点点增多,他才知道原来岳母早就是阖家信的,后来连带女儿,都劝度他,他懒,未知生,不愿意费那个事儿,星期天睡个懒觉什么的多好。突然脑血管堵了,要任由摆布,妻女好心,算他入了教,叫他兄弟。死时用的是唱诗班,连单位都奇怪。妹妹背着嫂子,偷偷为他烧了点儿纸,说:“我哥怎么能算信教的人呢?”
妹妹是离婚以后精神失常的,她的不正常很隐秘,还可以做份简易菲薄的工作,隔一个礼拜探望一次女儿。他掂量了自己的生活,能做的只是逢年过节让妹妹来家里吃顿饭,任她放着公交不坐,走二十里夜路回家。
临退休的那一年,他的弟弟和哥哥相继死了。节省到近乎悭吝的妻子说:“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吧。”他买了辆几万块钱的便宜车,在后备厢里装上三根渔竿,到江岔子里去和兄弟们一起度过他们讨论过的下午。
趁着还能走,他买了火车票,带着架相机到外地去探望故去的同窗,请他们的子女给自己和那些墓碑合影,带着沉思的神情盯着那几个字。
她妈是在她家伺候走的,俩兄弟管干嘛的?算了,不提了。然后丈夫重病,更该伺候,就这么十几年下去了,从一个还会被路人看两眼的女人到所有卖菜的都管她叫“大姨”的十几年。有人问苦,还有给张罗再找的,其实还不算老呢。回答说“你们以为我难过啊?我高兴着呢,终于一个人清净地想干什么干什么,盼了多少年了”。在家养几块钱一条的小鱼和罐头瓶里的水草,到早市上去卖。
爸走了以后,她觉得远嫁是罪过,年年设法回娘家,妈活着,还不敢老。今年赶到了快过年,待两天就回去,似乎也不合礼,怀疑“不看娘家灯”的老令儿还要守么?客气地试探说“今晚上不在这儿过了吧”,哥嫂都不说话,妈也不说话,没人问她预备去哪儿。出来,沿街慢慢地走,找地方住还是干脆买机票回去呢,委屈是早就不觉得了。
一个小脑萎缩、不认得路的老人走失了三个月会在哪儿?一个严重糖尿病、眼睛看不清的老人走失了三个月会在哪儿?爸像猫一样在小区花坛边上丢了,他开着出租车转了三个月,认了几次尸,按照从电台和寻人启事得来的消息找过几次。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有人在背地里议论。
姥爷死了,姥姥寡居。老太太有抚恤金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很过得下去。染上了常见的老年人住楼房的怪癖,喜欢拾垃圾,把楼道堆满了,又把起居室当成垃圾场,放纸箱子和易拉罐,半个月眉花眼笑地卖一次。孙辈年节或老太太的生日时登门,想想就犯难,味道像废品站,给买点儿什么算了,表兄弟们打趣说:买别的她嫌浪费,磨叨,还不如去废品站买二百块钱的酒瓶子让她卖。
老太太的眼睛有病,就快看不见了,手底下慌忙加紧,在花布上摊平棉花,续那种快要绝迹了的棉裤。蹑手蹑脚地叫来孙子,说“这两条你儿子周岁穿,那两条两三岁时穿,别让你姑知道”。孙子不接,说“我对象在哪儿呢?我姑家有孩子,你给她家穿呗,穿剩下再给我”。老太太又悲又气,抚摸着几条遭嫌弃的棉裤。
七年的半路夫妻。老头子和原配合葬之后,他的儿女又客气地称她为阿姨,她知趣地不等他们提出来就搬了回去。她觉得还能多得这么段日子,算很对得起自己了。除了安静痛快的死法,也不再盼望什么。
刚给老妻办完后事,就有老太太来主动,老同事,确实图的是人,比他有钱,早看他不错。这是老年婚恋的供需常态。海南还有房子,多好。他不是不想老伴,可但是……儿子儿媳一合计,去呗,在家不也就转圈和叹气么。在海边上美满过几个月,却不慎摔坏了髋骨,复原得很慢。老太太看出日后具体而微的麻烦,分手了。于是去人把他接了回来。到能下地时,接着转圈和叹气。
#暮年# 在个旧单元居民楼里见过家私营小养老院:简易折叠床摆放得像是轮渡上的统舱,男女混居,二十几个老人,有一半不能自理,只有一个护工。几乎每餐都是炸酱挂面。经营者说,外面有很多排队等着住进来的老人。
(续)她家楼下也是那种民营养老院,门总关着,还是有怪味。这些养老院收费不高,每张床国家补助八百块,他们就挣这八百块床钱,是床钱不是人钱。门偶尔开一次,见一个身强力壮的看护正反复打着一个偏瘫老头的嘴巴,像看到庙里墙上的壁画,气得怔住了。警察来了,分说两句,又走了。她坐在家里发呆,想自己也快老了。
(再)慢车硬座。那老太太从上车起就一直蜷在硬座车厢一角,列车员禁不住检查她是否还有知觉。和她没话找话,问她的年纪,说“您老长寿啊”。她操着很难懂的口音回答:啥也吃不到,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出去挣钱,整天地干活,当然活得长嘞,真是活够了。然后反复嘟囔着一句咒语,慢慢听出来是:“什么都是一点点,唉,什么都是这么一点儿。”
(又)他说,看见那些颤颤巍巍上了公交车,蹭着别人闹了个座,坐一站就颤巍巍地下车逛公园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那些在卖保健品的骗子商店门前排队的老头儿老太太,就恨不得活到六十就死了。我说你活到那个年纪就明白他们了。他庄重地说:“不。我一定死。”
(五)这个老头儿一辈子居安思危——出于对自己健康的不自信,不时写遗嘱。年少时的遗嘱写得洒狗血般煽情,中年时写得详尽而琐碎。在耄耋之年去世后,子女们打开了他最后一版的遗嘱,上面只写了仨字儿:随便儿。(摘自@lila)
(六)有一类日本老人,可以行动时,不养宠物,买只绒毛玩具熊,到专卖店买整套的衣服和配饰,把熊按节令和场合装扮起来,带出去,到温泉,到迪士尼,给它照相。突然下起雨来,忙不迭而缓慢地翻背包,拿出件小小的雨衣,先给熊穿上,再给它找个座位,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七)我想象,死神是带着慈祥老妇的神情,哼哼着首歌谣来收割人命的。耳朵干净的人,能听出这声音。她八十五岁以后对活着最大的兴趣在于什么时候死,几次穿戴好自己十几年前做的寿衣,喃喃地说:“俺也听着声了,也看见影了,怎么就不来?算咋回事儿呢。”当天死的,是隔壁病房的人。
(八)长寿者的尊严主要依靠财产。“寿则多辱”成了句没什么偏激和腹诽的话。忙碌的晚辈只在周末时出现一会儿。在和不专业的看护者独处时,总是要被自然规律羞辱。排便的间隔越拖越长,黄泥一样的干屎最后被挤出来,在屁股底下坐成各种形状,用手紧紧攥住,用一种平静的眼神打量它,坐到天快要黑了,看护带着块抹布过来,冷冷地看一眼:“又屙啦?”
【前腔】城市抹平了家族,以尊养老者为家族荣耀更加式微,所谓敬,观其志与行,一笑而已。老人们分明成了明显的负担和潜在的争端——主要因为房产。活到此时,世界早已看不懂。有些能够和死亡谈妥,抱膝等它,更多的是回避那个字,不做任何交代,有儿女前来试探的,立刻勃然大怒。都可理解。
【馀文】照别人的解释或我的误解:玻尔兹曼大脑是熵的涨落中极可能出现的大脑生命,它在无序中拥有短暂的自我意识。因为短暂为相对定义,可能世间只是某颗遥远头脑的念头,刚刚出现,即将终结。这类科学理论使人孤独忧郁,就像下面这事:医生发现,因为车祸躺在床上二十三年的患者,其实只是身体机能受损,大脑和感官始终正常,他忍受了二十三年的寂静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