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康熙大帝》草成,有人告诉我:“你一定要将康熙的阴险毒辣,虚伪,残忍……这些东西写足。”这个话原本是不错的,我们的教科书就是这样写,政治课也是这样讲,地主阶级就这样儿。但是我们都读过《红楼梦》。毛主席说《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但翻开这部“百科全书”,哪个人是又阴险又毒辣又虚伪又残忍纯粹的妖魔?找起来真的也有点难。
这位元春应该是贾府的“最高”的罢?这是她回娘家和父亲对话情景。他们要隔着帘子说话,说话不是平等的,隔着帘子先要“行参”!倒是贾妃还能说点实话——我们这样不如田舍小户人家,“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的回话是很有意思的,全部是文言奏对格式,这种格式,只有在当时朝座公会宣读文件,或正规上下级接见时才使用的,背诵出已经准备好的文词,精致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很类似我们在一些报告会上听领导讲话,错是没错,但乏味。然而注意一下,这番话贾政是“含泪”说的。上头坐的是他女儿,他自己知道本应用什么语调说话,但偏不能。他必须按规矩来,他的这汪泪水可以说内容极为复杂,父亲的尊严,对女儿的痛惜,对皇权的尊崇与畏惧,对地位分属的无奈——可以说都有。
贾妃归宁回家,基本上见人就哭,见贾母王夫人“只管呜咽对泣”,“满眼垂泪”,见诸弟妹“垂泪无言”,见贾政是“含泪”,见宝玉是“一语未终,泪如雨下”。我是这样感觉,她的这次回家,原本是一次很好的情绪发泄。
她之所以能回来探视贾府,原因也是很有意思的,是得益于皇帝的一次“格致”功夫。皇帝自己“日夕侍奉太上皇不足以表孝心之万一”,由此而推格,后妃们必定也思念父母或许会“想死了”。因此便下旨让他们归宁。贾妃如斯情致,周贵妃家大致也差不多吧。
大家都明知是痛苦,偏偏要赞美,要维持。虚荣残忍的不是人,而是事,是制度。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摘自《红楼梦》第四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