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早年写《康熙大帝》,最初的体裁是一部电视剧本《匣剑帷灯》。那时傻乎乎的,既不知投稿门路,又对自家写作水准懵然,稀里糊涂写,稀里糊涂乱投了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世上无不进考场的举人;自家不作表现,永世别想得到社会承认。这真有点盲人骑瞎马的味道。那结果,今日视之,当然是一个闷头钉子再一个闷头钉子。这部剧本投过《萌芽》,我的心理作用在作怪吧?顾名思义,以为这本杂志必定为初写作者开有一线之明之门缝,结果还是编辑从台历上撕下一张纸回信说“手法陈旧”,缺乏了新意。恍然间明白了,这萌芽不是那《萌芽》,手法是树根不是萌芽,便不可用。后来又投《奔流》,一想当不成萌芽,那就随水东逝吧!又接到回信,纸张有进步,是正正规规的信笺,上写“尊稿有一定的文学性”,但“本杂志不刊登电影剧本”。稿子又吃了“文炮子儿”,一板枪毙死齐根了。这又使我明白,奔流东去之水浩荡,内中不含我这一滴。于是又投一家电影厂,编辑们用红笔在我的文稿上东涂西画一番,又退了回来,说是“清宫戏戏装设备缺乏,本厂没有力量投拍”。这就是说,我是清宫戏的始作俑者,只好良作遗憾。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想到这句话,原本是灰了念头的,转念之间又胡思乱想:既然我的稿子不行,你为何在卷面上胡勾乱画,又加批语?再者,明摆着的,前头有《鸦片战争》的戏,其余清装戏也不少,这是大睁眼说瞎话——大概是深情厚貌——也就是有点“猫腻”的吧?
这么着不怀好意的揣测,到今天也不知是正确抑或是错误,反正当时是决心下帷再练,“焚稿断痴情”,改弦更张写了小说。出了书,继而又出电视剧。晦运劫过,人说是“走出低谷”,这“俑”作得紫黯了。毁誉对我全都不敢承受。
没有当过编辑,难得了然这一席位的心理,然而“作者”是当过了的。后来作者当得大了、牛了,这心理也就大而牛。在写小说之前还弄过一点新闻通讯小故事之类,我也“熊市”过几年,自家心自家明白,甚的味道呢?
作者见编辑,有点旧时童养媳见婆子的心理,又有点入场举子见座师的样儿;作者见单位上司、同事有点“隐私不可告人”的心;作者见朋友,则一边吹牛“我的××稿子,就要见报了”,同时还要“那个”一下,“最近实在忙,约稿也没时间写……唉,写稿子真不是人干的”。心理之复杂,难以言表。心里常常骂:“妈的!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真是颠扑不破!”
这都是“计划经济”年代的事,编辑们作者们都吃的商品粮,拿铁工资。现今又是一番局面,不少新作者带着稿子来见,要听“二先生指教”。我虽无时间一一拜读,却总有一番忠告:一、稿子写得好,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杂志这么多,总有人用的;二、稿子读者少,卖不出去,你就算是编辑的亲爹也不成。
也算是今日的金科玉律吧!
但纯文学的出路呢?纯文学卖不出价,是不是我们只要下里巴人,不要阳春白雪了?杂志都在争饭吃,不再以“扶植初学写作者”为己任,初学写作者怎么办呢?一步登天写高级文章吗?怎么提高文学品位,摆脱我们杂志说胡话、说混账话、写别字、哗众取宠、言不及意的格局呢?恳请社会学家您来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