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是生于1970.
其实,这点真难让人想起来。
平时,我们谈到的生于1970,意味着什么?
是写作的新生代,抑或是最早从大学退学,兴办实业的商业精英,再有就是具有新锐思想的南方媒体人。
但我的高中同学们,他们也一样,生于1970年。
毕业后,其实大规模的聚会只有两次,一次在1999年,一次是今年。毕业后的第十一年和第十七年。
男同学中年发福,女同学却还靓丽妖娆。这也只是表面现象。
一回到那个氛围中,像许多参加过同学会的感叹一样,以前每个人的定位就又回来了。这真是件怪诞的事。
女同学坐在一边,男同学坐在另一边。喝茶的时候各占据长桌的一端,吃饭的时候自然分成两桌。女同学聚在一起,互相拉扯着,头碰头地小声低语,如当年一样,悄悄传递着议论。心里对男同学的世界充满向往,但总是要在口头上抨击那些出头分子。所以吃饭的时候,只有女同学的这一桌,等男同学单独过来敬酒的时候,就利用集体的力量,群起而攻之,逼那个男同学喝下无数杯酒。
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些小女人态的女人们此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就好像她们从高中毕业后,心理就不再成长过。
男同学还是要活跃很多,大声说话,大声表态,大声争执。开着玩笑,斗着嘴。
我和个别女生,也如当年一般,自然地站到了男生这边,愿意跟他们大声说话,询问着近况,感叹着过往。
我的这些同学们,现在有公务员,也有失业者;有警察,也有犯了案子进了监狱的,还有因吸毒至今未获自由的;有公司老板,也有公司小员工;有生意虽然大了,但我觉得像骗子的,也有传说毕业后去从事性服务行业的,后来不知所终的;有早年远嫁海外的,也有新近移民出去的;有人病了,也有人整了容……
身份特殊些的同学,一般不来参加同学会,想来,有些人是觉得世界太大,已经不屑于拘泥中学时的感觉,有些人是觉得世界太小,见江东父老不堪。
来参加同学会的这些同学,你能感觉到他们生活稳定,工作稳定,情绪稳定,他们和她们,都像这个社会最坚实的那部分,是超稳定结构,也是我们平时在媒体、在电影等等见到的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的背景。
他们安分,甚至你感觉不到他们的向往,感觉不到他们看世界的目光。
我的高中班,是一个职业班,专业是计算机,当时这是个听起来多么新鲜的专业啊,但来念书的大多数,真是因为读书不好、应付考试能力差才来的。班上的学生来源是三部分,一部分是四川大学子弟,一部分是科学院四川分院子弟,一部分是从外招来的。我属于最后这部分。
班上的有些同学是真没长心的那种,既不学习,甚至连早恋也不会,懵懵懂懂,随波逐流。我听西闪讲他高中的班级,也是个差生班,但那里弥漫着一种绝望之气,许多人破罐破摔。其时,我这个班上的这些同学,他们大约都觉得以前有父母撑着,将来也会有的。
也有少数同学,其实是热爱学习的,可惜这个班上既无好的学习风气,甚至连基础课的质量都不能保证,这些同学,他们埋头苦干,也无多大成效。
其实这个班对我来说,我觉得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初中我所在一个极压抑的环境,班主任是个地道的党棍,在班上搞各种政治手段,比如设告密机制、监视机制,那时我已经能辨别这基本的是非,所以觉得非常痛苦。结果在这个思想压制的班上,大家成绩也是不好,创下了重点初中升重点高中的最差成绩。大多数同学愿意留在那省重点读慢班,但我却一心想离开那里,慢班是多羞耻的称呼啊,所以我选择了计算机职业中学。
很快,我就为自己的选择庆幸。在这个班上,我乐观自由的天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我从初中那个抑郁害羞的女孩,变得活泼热情、开朗叛逆,和男同学打成一片,和老师对着干。我碰到的班主任仍然不好,是个更年期的妇女,她极端喜爱男同学,把聪明的男同学称为“儿子”,顺理成章,她恨那些活跃出众的女孩。觉得她们是一个个小狐狸精。
我最要好的两个女同学,她们和我一样是班主任最痛恨的。现在她们没来参加同学会,大家知道的是一串串传说,她们大约都走得很远了。
其他同学的今天,其实现在回头看来,也大体是看得出当年的出处,后来的走向,这十几年的轨迹,都是有章可循的。
性格决定了他们的今天,而性格,在当时已经完全成型,甚至,他们的身上,命运的作用很小了。
随大流的仍然随大流,肯冒险的制造传说,独行的人向前走。
我们和比我们年长几岁的人,都经历了最严酷的升学考验,跟这些年不能相比,现在高考已经扩招几番,中学之后许多人都还有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比我们年长几岁的,上不了大学只有到父母单位顶班一条路。在我们那时,机会似乎多了一点,但其实也看不到多少希望。特别是出生于1970年,就是出生在中国人口生育高峰的一年。
我现在忍不住这样假设,如果,有更多的机会,我的那些同学有更多的能接受高等教育,是不是会有所不同。我马上也推翻这样的假设,因为我明白,这跟教育无关,跟机会也无关。许多有相似性格的人被潮流冲到了一起,他们慢慢沉积下来,他们构成我们世界的重要的部分。他们沉默在聚光灯后的阴影里。
我最要好的一个男同学,前几年听说因为喝酒过量,脑血管爆了,已经偏瘫,被送回上海老家,之前,他开过一个也许不符合规范的小化工厂,再之前他高中毕业,进入工厂,打铁,因为那样能挣最高的工资。其实,他本是个聪明的人,如班上个别聪明的学生一样,有时由于心智早熟,反而不能应付传统方式的教育。
同学会后,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搜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上海一个机关的电脑技术组的工作人员名单里。也许是他吧,也许是同名同姓,我希望是他,希望命运最后还是没有抛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