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飘萍其人,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但也不够熟悉。我所知的,他原名振青,飘萍是他的笔名,有时署阿平、青萍。那青萍的名儿,更为巧妙,原来同时有位林万里,号白水,从事新闻工作,倡言无忌,触犯了万恶的军阀,而被借端杀害,因此“白水青萍”,成为一副对子了。飘萍是浙江金华人,生于一八八四年,死于一九二六年,仅四十二岁,倘不死于非命,正是有为之年,尚有一番事业可做哩。
我为什么说对他并不陌生呢?飘萍是南社成员,我前几年为上海人民出版社撰《南社丛谈》,曾给飘萍写过传略。又我以前担任肇和中学的课务,该校校长姓关,他和飘萍的妹妹一萍和一萍的丈夫何汉文相稔。一萍工画山水,又擅花卉,一度在上海举行画展,由关校长介绍,约了我和一萍会晤,参观了她的数十件作品,花鸟流妍,林岚殊色,为之引企清辉,倾佩无量,即为她写了一篇宣传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此后又从包天笑前辈处,得知飘萍夫妇的遗闻佚事。天笑前辈年老不出门,拟把飘萍的遗物,一根手杖转赠给我。这时他远在香岛,没有便人带来,也就作罢。凡此种种,飘萍其人,兀是在我头脑里萦系着,留了一些印象。
天笑前辈和飘萍结成友谊,往还很密,彼此熟不拘礼,那是有一段经过的。天笑认识飘萍,是他的夫人汤修慧介绍的。修慧很贤能,又善文墨,喜欢投稿。这时天笑应狄楚青的邀请,担任《时报》的附刊编辑,又兼编《妇女时报》,那是一种定期杂志,既以妇女为名,当然欢迎妇女的作品。但其时风气未开,闺阁笔墨,秘不示人,所发表的,大都是男子所作,化名某某女士。即使真的是妇女,也往往幕后有人捉刀。修慧却是例外,笔下很来得,又和天笑是苏州同乡,她寄寓杭州,肄业杭州的浙江女子师范学校,经常写些教育、卫生方面的短文,其中适合《妇女时报》体裁的,她一篇篇寄去,一篇篇照登。她是落落大方的新妇女,一次来到上海,便去拜访编辑包天笑,天笑和她一接触,知道她颇有文化,这些文章确是出于她的手笔,因而对她非常欢迎。过了几个月,她和飘萍同来上海,便偕访天笑。谈得很投契,天笑请他们夫妇俩吃小馆子,盘桓了数天才回杭州。有一次,天笑游杭,他们夫妇俩竭诚招待,到楼外楼吃醋溜鱼,荡舟三潭印月,进白莲藕粉,进一步加深了友谊。
一九一二年,飘萍在杭州,和杭辛斋创办《汉民日报》,经常在报上揭露贪官污吏与地方豪绅的丑行。对袁世凯盗民国之名,行专制之实,加以尖锐的讥讽。袁氏于—九一四年,将《汉民日报》封禁,飘萍流亡日本,组织东京通讯社。当一九一五年初,日本向袁氏提出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首先在外国报刊上透露,飘萍立即驰报国内,从而激起全国人民对袁氏的愤怒声讨。一九一六年邵飘萍回国,任《申报》《时报》《时事新报》通讯员。他任《时报》通讯员,就是由天笑介绍的。一九一八年,他创办新闻编译社,同年又办《京报》。他在《创刊词》上写着“必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五四”运动爆发时,飘萍激于爱国义愤,在报上公开揭露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的卖国罪行,触怒了段祺瑞政府,下令查封《京报》。
《京报》被封后,他再度往日本,过了两年返国。《京报》复刊,请潘公弼为编辑主任。公弼,上海嘉定人,曾任《时事新报》经理,也是老报人,时凌霄汉阁主徐彬彬赋闲着,飘萍也在《京报》社,安排了他一个位置。天笑到北京,经常住在飘萍家里,长日无聊,便和汤修慧、潘公弼、徐彬彬打小牌消遣。飘萍忙得很,日间总在外面交际应酬,有时逛妓院,因为这儿颇多官场中人,在谈笑中可以探得些政治消息,充作新闻资料。
飘萍嫉恶如仇,反对帝制派,反对大军阀和一些卖国贼,被拘禁了多次,释放后还是把笔墨当作匕首,锋利无比,所以他到哪里,侦探跟到哪里。这些侦探化了装,很隐秘。有一次,军警到《京报》馆来抄查,飘萍不在馆中,却把潘公弼捉将官里去。修慧能干得很,四出疏通和呼吁,公弼居然给她保释出来。飘萍暂来上海,经济很窘,向天笑告贷,意志还是坚强不屈,对天笑说:“这些军阀,鬼鬼祟祟,捣乱世界,设计害民,我偏要撕破他们的画皮。”过了一个时期,飘萍又到北京,照样活动,照样应酬。那些军阀,尤其是张宗昌,对其恨之切齿,欲得之而甘心,表面上不露声色,若无其事,暗中派了密探,亦步亦趋地跟踪着。可是飘萍警惕性很高,觉得不对头,避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不敢贸然外出。他在那儿住了好多日子,思家心切,深夜偷偷地回到家里,天没亮再赴东交民巷。有一次,在东交民巷出来,碰到熟人张汉举,张告诉飘萍,“外间已没有什么风声,事已过去,你何必这样顾虑,自讨苦吃?”飘萍信以为真,回家会友,弛其防卫。没有几天,在一个晚上,一些狐假虎威的军警,直闯进来,拔出手枪,强迫飘萍登上囚车,张宗昌立命他的鹰犬王琦,把飘萍枪决。他的夫人汤修慧潜避他处,以防株连。直至—九二八年,北伐军到了北京,汤修慧复刊《京报》,以纪念飘萍。并刊印了飘萍的著作《失业的问题》《各国社会思想》等。
上面不是谈到飘萍的遗物一根手杖吗?这根手杖,怎么到了天笑手里,也得带一笔,作为说明。一次,天笑由北京乘火车回上海,飘萍买了一张月台票,亲自送天笑上车,依依惜别,讲了许多话,及听到开车信号,飘萍急忙下车,遗忘了手杖,天笑立即把手杖伸出窗外,请飘萍来接。奈车已驶动,飘萍扬着手说:“不要了,不要了,这根手杖给你留作纪念吧!”果真这是最后一面,人亡物在,作为纪念品了。
公家为了纪念飘萍,把北京宣武区魏染胡同他的故居,重加修葺,供人瞻观。
最近,友人安健从无锡来沪,与我谈及飘萍当时还有一位夫人祝文秀,今已八十多高龄,尚寓居无锡郊区,安健曾去采访,得知一些飘萍有关的佚事。文秀早年是一位京剧演员,略有一些小名气,飘萍观剧,很赏识她,颇思委禽娶纳。可是文秀认为飘萍是报界中人,不符她的理想。飘萍却认识文秀的母亲某氏,某氏能作几笔国画,飘萍便经常带些名人画册,赠给她,她很为欣感。有一次,飘萍不知从哪里物色到一幅摹仇十洲韵仕女画,设色蒨丽,仪态万方,更逗某氏的喜爱,便怂恿其女随伺飘萍,成为佳偶。飘萍得暇,教之读书,因此具有相当文化,曾与飘萍到过日本,摄有照片,今尚留存。据闻,飘萍被害,马连良为之收尸,遗体亦留一照,右眼下有一洞,即饮弹的创痕。又有一墓地照。这些东西,文秀匿藏了数十年,直至飘萍昭雪,列为烈士,才敢出以示人。至于文秀早年的倩影,上面有飘萍亲笔题着“七妹留念”四字。人们以为她是飘萍第七个夫人,实则不然,所谓七妹,是文秀在家为第七个女儿而已。这个倩影,文秀也保存着没有失掉。所居处且有一书桌,一旋转椅,都是飘萍生前所用的家具,今则旋椅的足,以越年久远,被蛀虫所蛀蚀,失其效用了。又飘萍生前,和张季鸾相友善,及飘萍死,文秀生活很苦,季鸾怜悯,月致生活费,文秀非常铭感,但她不肯受例外的惠贻,坚辞不取,结果却不过情,只得留存不用,积有若干数字。一日,季鸾忽来,向她商恳说:“近正做着一注生意,手头尚缺数百金,能否和你相商,挪移一下,以供急需,容日后奉还。”文秀当然慨允所请,如数与之。大约过了一二个月,季鸾欣然往访,奉还借项,且云:“这注生意,获得意外利润,你相助一臂之力,应得半数,这是你份内之钱,由你贴补家用吧!”事后,经文秀调查,才知季鸾做生意,并没有这回事,无非故弄玄虚,务使她取之心安理得罢了。季鸾重生死之谊,的确可以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