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白也这位艺术家,去年恰值八十高龄,耳聪目明,外出不须持杖。讵意夏间不慎倾跌,损伤胫骨,此后偃蹇床笫,及冬逝世了。
他单名圭,以字行,上海市人。生于一九〇〇年,七岁喜画,一无师承,东涂西抹,居然打定了他的艺术基础。自幼家贫,小学毕业后,由牧师周文敏的介绍和资助,入东吴二中读书。一九二二年,以成绩优良,得免费进东吴大学。后留学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习雕塑,又进修硕士学位,塑该校矿学院采矿全景,以建筑浮雕代替硕士论文。又从西雅图东游纽约,沿途在芝加哥、旧金山等地的博物馆举行画展。既抵纽约,为长岛儿童博物馆塑马可·波罗会见成吉思汗蜡像。复由司徒雷登推举,获燕京大学奖学金,入哈佛大学研究院进修博士学位,论文题为:《流散在外国的中国文物的调查和评价》。一度在英国,任皇家美术、科学、贸易学院院士。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文学系美术史论讲师。返沪,设立白也雕塑绘画馆,兼上海美专及沪江大学美术讲座。一九三五年,南京塑造孙中山巨像,他参加竞选,名列第一,旋应聘中山文化教育馆雕塑专员,所造公私铜像,遍见京沪各地。
抗日战争时期,他足迹辗转于桂林、重庆、成都之间,饱览西南各地雄伟秀拔的山水,开扩了眼界,深深地感到举世推崇的大小四王画幅,未免公式化,既不够现实,更谈不上浪漫,呆板地守着古法,没有些儿活气。他便以造化为师,真山水为法。可是他除山水外,还画花卉和翎毛,那怎么办呢?他定居后,在庭院间,杂栽各种花卉,英英艳艳,姹紫嫣红,满目芳菲,绿映几牖。同时又蓄饲着许多禽鸟,小如绣眼芙蓉,大如竹鸡鹌鹑,用铅丝扎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网儿,任它栖止,任它飞翔。清晨对着,细察它的动态,举凡一饮一啄,一敛一展,在脑幕中留着很深的印象,然后挥毫点染,便活泼泼地充满生气,自有好鸟枝头亦朋友之概。
一次,他看到邻家窗上,黏着一幅指画,觉得指画也是画的品种和技法之一,是值得采取仿效的。但一般作指画的,什九带着江湖派的庸俗气,不登大雅之堂,这不是指画本身问题,而是作指画者的胸襟和修养问题。那就不妨把笔墨的技巧,运用到指儿上去,化庸为奇,化俗为雅,他便抱着决心,作起指画来。一方面藉鉴于前人聋道人、金蓬头和高其佩的遗缣剩稿,尤其高其佩卓然成家,张浦山称他指画“有黄初平叱石成羊之妙”(《画征录》),又称他所作指画:“雨烟远树,蓑笠野翁,云气拂拂,更为奇绝。”他取法乎上,经过临摹阶段,为日较久,复从高氏成法中蜕化出来,创造出自己的新风格。他的指画,不仅用指,更用指甲指背以及掌心和掌侧,能作巨幅的山水,也能作小幅的花卉,有横的,有直的,有墨的,有设色的,那重峦叠嶂,崇兰香茝,气势神韵,往往笔所不能到而指能尽其特长,使人难以想象。他常画的是荷塘鸳鸯,红苞翠羽,相映生姿,那残破的荷叶,辣辣的几下子,鸳鸯的双睛,似睡非睡,尤为神妙,塘畔的蔓草,高低错落,在劲挺中具有战胜风饕雨虐的意味。画就题款,也是用指代笔,取其浑成一体。他作指画,必须列置若干盆的清水,因为用墨用胭脂,用藤黄,用花青以及赭石、白粉,都须洗净了手,才得一一运用,动辄作一幅画,把若干盆的清水都洗涤了成为浊水,如此惯常了,也不觉得麻烦,反以为挥洒自然、而胜于三寸毛锥子了。
四凶横行时,认为他常作黑画,又和欧美日本各国人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不轻易放过,强迫他体力劳动,这种生活,整整过了十年。他的夫人,惑于所谓“划清界线”之说,提出离婚,各谋生活,这种精神痛苦,也是受不了的,幸而四凶恶贯满盈,他才得恢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