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7月,凯特的祖父死在那场战争中——那场野蛮的战争——在塞班岛(1)的战争(至少我觉得是)。他在第一批上岸的登陆舰上。他成功登陆,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也幸免于难,塞班岛被安全占领后他却死于饵雷。攻岛是在月圆之夜后的第一个清晨。登陆之后,他曾给凯特的祖母写过一封信,述说他如何在运兵舰的甲板上度过月圆之夜。他说,一想到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也同样照在费城的她身上,就感到欣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的意思是,在地球的一个地方出现了圆月,在另一个地方也同样是圆月吗,难道不会有某种宇宙时差吗?先不管天文学怎么说——我喜欢这种方式——全世界的月亮都是一样的,他从这种想法中找到了慰藉。你可以说这是一句陈词滥调,不过博尔赫斯说过,了不起的比喻屈指可数,所以我们才会时常引用那些陈词滥调。凯特祖父最后一封信中说,这次攻岛之战让他有了真正活着的感觉。除了那些被海水弄脏了的信件,关于这次登陆还有一部影片,最初的射击是彩色镜头,随后就淹没在一片硫磺岛蓝里了。凯特的祖父没有在这部影片里出现,但他的战友在。你可以看见登陆舰掀起的白色尾波,像宣告胜利一般地飞扬,还有那被棕榈树包围的海滩,那一片海蓝。它是默片,然而胶片在放映机上的摩擦声就像是马达的轰鸣声和海浪的拍打声。假如你在电视上看它,电视饱和的彩色仍然可以还原现场。你可以看见惊涛拍岸,士兵们盼望着上岸的那一刻,那就像一场掷骰子的游戏,你是死是活还是残疾,全在一念之间。那时凯特的父亲五岁,让我惊讶的是长大以后他没有变成留板寸的痴迷于太平洋战争的家伙,他没有致力于了解那场战争的所有细节以及他父亲阵亡时的血腥场面。他没有变成那种人,他十分正常和友善,凯特是他的女儿。
我在东南亚旅行有一个月了,有一天我在泰国帕岸岛的一个修习所里遇到了她。这个修习所勉强称得上是一个景点,离哈林海滩还有两个海滩,去那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两个小时跋山涉水的急行军,另一种是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愉快的泛舟之旅。你在修习所可以学习火舞,或者是泰式按摩,或者练瑜伽,或者在海里游泳,或者只是四处逛逛,期待哈林海滩那盛大的圆月派对。那里的平房——其实就是茅屋——非常简陋,在可怕的丛林边上,但是它的酒吧和就餐区,眺望海滩,散落着吊床和坐垫,有一种田园风光。白天微风吹拂,天气凉爽;夜晚点起了轻柔的琥珀色的台灯。这里有一个很棒的图书馆,有奥登和布莱克的诗,当然也有卡斯塔尼达(2)的著作和水晶疗法的书。
哈林海滩每月一度的圆月派对的前一周,我来到这里。哈林海滩曾经很不错,就在不久以前。但它现在太热门了,人满为患,处处是美丽的寻欢作乐的人儿,白天他们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大,无所事事地等待夜晚的到来。每隔几天我要去那里收电子邮件;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修习所的。数周的繁忙旅程,我拖着帆布背包在一辆辆火车上上下下,参观毁损的或者保存完好的寺庙——每隔一天入住一家新的客房,此刻我能躺在吊床上或是靠在三角形的泰式坐垫上,感觉很幸福,虽然我觉得这种坐垫一点也不舒服。
我到达的第一个下午,遇见了来自得克萨斯奥斯汀的杰克。我初来乍到,感觉很不自在,当他自我介绍并在我身边坐下时,我松了一口气。他留着摇滚明星式的发型,刺有摩托车手的文身——女人,匕首,蛇——刺在他的后背和胳膊上。其实帕岸岛的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文身;没有文身的反而容易脱颖而出,不过杰克身上的文身非常鲜明,让你无法忽略。我问他那些文身是什么意思,他告诉了我,可是我觉得它们多是些没有意义的图案,除了丑陋本身有点意义。最后一处文身——一朵火中的玫瑰——只是略微好一点,象征他过去所做的坏事得到了救赎(比如全身刺满了恶心的文身这样的坏事)。我们坐在沙滩上,粗糙的沙粒从我们的手指间滑落,他对我说,从那以后,他就改变了整个信仰体系。现在他正走在“完整的自我旅行”这条路上。
在这点上,杰克就不如特洛伊(他的左肩胛上刺了一只小鸟)了,后者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一直在不停地走。我本人经历过很多次注意力涣散的阶段,但在我状态最坏的时候,也不曾像特洛伊那样坐立不安。他坐下来的时间不超过几秒钟——这对双脚绑在绷带里的人来说更加奇怪了,走路显然会让他更难受。他的左手也捆着绷带,如果他的右手也有绷带的话,那你完全可以认为他被钉上过十字架。我对别人身上的伤总是好奇——每一道疤都是一个故事——我问他脚怎么了?
“恶业。”
“什么意思?”
“脚上有水疱。”
“那为什么是恶业呢?”
“记忆。很多记忆出来了。”
“从你的脚里吗?”
“很多坏的记忆。”说着,他站起身走了,也就是说他离开了我,在别处坐了几分钟,又站起身走了。第二天我们聊天时,他提到了“在医院里”的时光。我竖起耳朵听。
“是治你的脚吗?”我很天真地问道。
“不,不是的。”他摇了摇头说。
“你吸了什么?”(我听说,圆月派对的晚上,附近的医院会启用额外的精神病医疗队,因为很多人吸食迷幻蘑菇、迷幻药、摇头丸,或者三种一起吸。)
“是的。”
“你吸的什么?”(我喜欢听被毒品毒害的人的故事。)
“哦,蝎毒。各种乱七八糟的。”他曾冥想入定,冥想自己的尸体在地下慢慢腐烂;他后来练过神风太极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人们从现实世界迈向“自我旅行”时会尝试的各种极端事物。他的老师是一位法裔加拿大人,是他的领路人,他让特洛伊吃萨满教(3)式的蝾螈眼睛和青蛙舌头,诸如此类的东西。特洛伊说,有一次他甚至喝了一瓶毒药。我想象一个有骷髅头和十字骨的瓶子,上面有钢印的大写字母“毒药”。
“你为啥要这么做?”
“我想体验死亡。我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一片空无。我会以另外一种形式重返人间。我清楚地记得我曾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河。水。我们都是水。”
“当然。”我说道,同时喝了一口矿泉水。在他“自我旅行”的某个阶段,特洛伊什么也不记得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
“哦,它是……它是……”他站起身走来走去,坐下,站起,又走回来。他不愿意再讲下去,我决定换个话题,问起他在上一次谈话中曾提到的学业。在他走火入魔之前,他在美国的时候学的是什么?
“首先是,生意。我父亲是个生意人。”我十分惊讶这句话频繁出于美国人之口。他们做这个或那个都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做过。我遇到的英国人,他们也去父亲念过的牛津大学读书,但英国人不会产生“因为这是父亲做过的事我就要去做”的这种念头。
“我不喜欢做生意。”特洛伊说,“那不是我。后来我学了文学。我研究那个。”我喜欢那个“那个”:它让文学听起来类似于一门潜水课,学完之后你会得到一张PADI(4)潜水执照,你就可以在麦尔维尔(5)或康拉德(6)的公共水域里潜水了。
“我确实学会了不少东西,”特洛伊接着说,“我了解了痛苦。所以我们大家会在这里,去面对痛苦。为了治愈我们。”
我有些困惑。我喜欢修习所的氛围——它是具有新时代特色的地方——然而对治疗的强调本质上是以疾病和伤痛为基础的。它最终是一种恶性的复制。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好几个人都生了病。也许生病是被治愈的前提。不管你怎么看,这里有不少人染上了胃疾。梅瑞安,一位面容憔悴的荷兰女人,说它是一种“净化”的方式。我想它听起来像是痢疾。有一天我向对面的海滩望去,看见一个女人正对着沙子呕吐。不仅仅是胃疼,每个人的脚都被珊瑚或尖利的石片划伤了。我时刻穿着我的Teva鞋,进修习所时我有点不情愿地脱掉了它们,进修习所前要蹚过一个洗脚池,好把脚上的沙子洗掉。我担心会传染扁平疣或是沾上从特洛伊脚上跑出来的坏记忆。(有一度我还构思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吸入了别人的记忆,他们的朋友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那些记忆和他本人的混合在一起;然后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我已经写了好几个这样的故事。)我也煞费苦心不要生病,不要发生可怜的加雷斯遭遇的那种事故,他被水母蜇伤了。
他是一个热情、害羞、笨重的英国小伙子,他游进了一小群水母中间。虽然他是游泳健将——后来他告诉我他的野心是横渡英吉利海峡——他说,那种惊吓差点让他淹死。此时他看上去仍有那种惊愕的表情,不过他脸上惊愕的表情很可能是天生的。作为康复治疗的一部分,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吊床上读布莱克,读先知书。他也经常和杰克下象棋,加雷斯扬言,杰克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棋手之一。杰克像是那种监狱里自学成才的象棋大师,技艺不精,但是他会用不顾一切的进攻扰乱棋艺精湛的对手,他的棋步经常铤而走险。加雷斯却是一个行动迟缓、慢条斯理的人,他专注地长考,那专注中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这里有不少人喜欢下象棋,还有更多的人喜欢下西洋双陆棋,杰克对此也很擅长。有一次他问我要不要玩,我对他解释说,我不喜欢任何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我甚至连瑜伽都不愿意做。我几乎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做瑜伽的人。很多人即使不在做瑜伽时,也会做一些瑜伽动作。他们总是用高难度的姿势伸展四肢、弯腰或是坐着。每个人都有完美的姿势,他们走路的样子好像随时可以飞起来。我真希望我练瑜伽很多年——说实话,很多年来我都希望我练瑜伽很多年——但我就是无法开始。在这里我连书也读不下去,每天就是闲逛,抽大麻,或是与维尼这样的人聊天。维尼正在写一部回忆录,关于六七十年代他在美国的生活。修习所的平房只有在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才供电,维尼一整天都在等着他的笔记本充好电。
“你知道我怎么逃避兵役的?”在这长长的无力的等待中,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向我行了个军礼。在他的右手掌底部,有一处已经褪了色的黑墨水刺的文身——“操你妈。”
“不服从。”我说。
“你猜对了,兄弟。”他说。
我在修习所安顿下来,渐渐找到了家的感觉,我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非常好。我的状态好到我决定穿过丛林,越过高山,徒步走到哈林海滩。丛林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让人产生不祥之感。每一根树枝每一块石头中似乎都有蛇出没。它是多丘多沙砾的地形,岩石摇摇欲坠,爬满蛇一样的植被。一刻钟后,我欣慰地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瘦弱的法国小伙子——他向修习所的方向走来——他说从这里开始路越来越难走。丛林密闭,你要穿过阴森的植被组成的狭长走廊。我犹豫了片刻,对自己说我身体尚虚——我跟他回到了名副其实的修习所。
就算是在那里,我也没有感到百分之百的安全。有一天晚上,一只野生动物趁我睡着时从我那没有玻璃的窗子跳了进来。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只野猫,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听着窗外的野兽在被入侵的荒野里徘徊。特洛伊曾见过一条蛇。维尼也见过。我希望我不要见到。我也担心水母,所以我从不单独出海,我会和海蒂还有罗勃这样的人一起去,海蒂是住在新加坡的加拿大人,罗勃来自旧金山,他们两个都是游泳好手。海蒂轻松地浮在水面,四肢舒展,演示她的良好水性。她说,你可以像这样一连浮在水面几小时,甚至好几天,等待救援。诀窍在于——其实它适用于所有类似的事情——完全地放松,但要想让自己进入绝对放松的状态是非常困难的。罗勃坚持不了多久,我是根本不行的。
我们看见远处有人在游泳。他们离得太远了,我们唯一能看见的是被平坦的海水环绕的一团头发。如果只是两个人在游泳,那倒也没什么,但他们看起来是如此孤立无援——他们暴露在突然的痉挛、奇特的激流、鲨鱼的袭击下——这些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加遥远。我们三人关于要不要游得那么远展开了简短的辩论。海蒂觉得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罗勃也认同。我虽然是一个很怯懦的游泳爱好者,却宽容得多。
“他们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说,“肯定是对安全返回非常自信,而就他们的能力而言,也许他们游得并不远。这些事情就没有绝对的标准可言。拿我本人来说,假如我想的话我是能站在水底的(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万一脚划伤了)——但我还是觉得水要没过我了。”
“他们很容易遇到不测。”罗勃说,我们盯着那个小小的头,它似乎已经,注定的,危在旦夕。不管那是谁的头,它都是在呼叫的距离之外,实在是太远了,就算发生什么,我怀疑我们也不会看见。你向别处望去,几分钟后再去看,那个头就不会在那儿了,而水面几乎不会有什么波动。
我们泡在水里聊天。海面平坦而温暖,相当于室温。一条长尾船驶进海湾,搅乱了水的平静,喧嚣了海湾和山峦,留下它的尾波,一阵阵哗啦哗啦的空虚。现在返回海滩正是好时机,杰克正在那里练习没有火的火舞。一位身着红色比基尼的性感女人,游在我们前面一点点,从海里上岸了。
“我被蜇了。”她说道,似乎是对杰克,更是对所有人说——“我被蜇了。”——她这么说纯粹是出于震惊和疼痛,这两样感觉不分彼此,互相传染。她的胳膊和腹部布满红斑,像她的比基尼那么红。
杰克一边旋转,一边说,“醋。”
“什么?”她说。
“用醋。”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双臂前伸,好像粘住了一样。等她回过神来,马上冲进修习所。
“那位就是刚才游得很远的人。”罗勃说。
“不!”
“肯定是。”
“一则寓言已经在我们眼前上演了,”我说,“但是问题仍然在——她是不是游得太远了?确实是太远了,假如她离岸边近一点,她就不会被蜇到。其实也不是太远,因为她虽然被蜇了,但她还是回来了。”罗勃很好相处,然而有些时候我没有耐心和他交谈。在我们的对话中,我只希望他做一个沉默不语的听众。
吃午饭的时候,我确保自己被安排到一个很好的座位上,能够听到被蜇事故那些血淋淋的细节。水母是半透明的,褐红色的,与蜇伤可怜的加雷斯的是同样的品种。它们——成群结队,一个无敌舰队——蜇伤了她的胳膊和腹部。她惊恐地游了回来,害怕途中还会遇到更多的水母,她一边游一边护住脸。她感觉到毒汁正在她的胳膊上流淌,上面布满可怕的斑点。她在蜇得最厉害的伤口处贴上了小片的纸。她正在吃一块很大的梭鱼排,简直比她的个头还要大,她看上去是那么纤细。她的另一个盘子里是一小堆土豆泥。她还处在惊吓中,但已经在恢复中了。我观察她吃饭和聊天。在一分钟内,她的容颜从痛苦到美丽来回变幻。她摇曳多姿,我禁不住一个劲地盯着她看,举手投足之间,她的无拘无束释放出确凿无疑的美丽,还有她身上蕴藏的力量和独立性,这一切比那天下午她所需要的以及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都要重大得多。当我注视着她,我意识到,我坚信一个女人从不需要我时,我便越发地爱上她。我不太确定我的感觉,但是这种熟悉的心理感受——几乎是一种副作用——让我领悟到,让我意识到,是的,我爱上她了。那是一种神魂颠倒的眩晕的体验——我如此渴望她,凭直觉我知道她对我没有同样的感觉,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引发了我的眩晕。她一吃完巨大的梭鱼排,就对大家道了晚安,回屋去睡了。
“舔舔我的伤口。”她说。
我就不需要多说了吧,这就是我如何遇见凯特的。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的状态好多了。她的胳膊上还有些红肿,但惊吓已经慢慢被她的系统消化了。我们又聊起了这次事故和它的后果。
“淋浴的时候最糟糕,”她说,“我正在洗头。我需要用香波好好地洗我的头。我浑身都是泡沫,这时停水了。我浑身都是水母的蜇伤和香波泡沫,突然间我感到一阵发冷,我哭得很伤心。是香波让我哭的。”
“后来水来了没有?”我说。
“终于啊。半个小时以后。”
“那半个小时是不是很漫长?”我说。
“我就坐在床上,哭呀。”
“然后你下来了,吃起了梭鱼排,是不是?我喜欢你这样。你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是对大海和所有海洋生物的报复。”
“我饿了。我确实需要大吃一顿。”
“毒汁在你的体内奔跑,”我说,“激发了各种奇怪的反应。身体在努力应对。它需要燃料。”
“夜里我做了奇怪的梦。”
“海梦?”
“是的。下沉的梦。”
“我们看见你游泳了。罗勃和海蒂都认为你游得太远了。”
“你呢?”
“我有些动摇。你是游了很远。但这要看情况。然后,你从水里走出来……”
“嗯?”
“我看见你站在那里,有两个特别强烈的反应。”
“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按顺序告诉你。”
“可以。”
“一个反应是:想到是你而不是我被蜇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另一个呢?”
“你穿着红色的比基尼,性感极了。”
“是泡泡糖粉红色。”
“你穿着泡泡糖粉红色的比基尼。”
第二天是哈林海滩的圆月派对,早餐时凯特建议加雷斯和她一起沿着海湾游到哈云海滩。
“你知道,”她说,“就是‘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的那种事。”加雷斯自然表示赞同。他是如此笨重,社交上笨重,身体也笨重,而她如此轻盈而自信地行进在这个世上,我猜他很可能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她。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无视,他们的注意力总是转向别人,那些更有吸引力的人,而这位身着红色的——身着泡泡糖粉红色的——比基尼的——美丽女子建议他们一起游到哈云海滩。她问我想不想去,我很受诱惑,可是我的泳技实在太差,而且我还害怕水母,我还担心被蜇或是淹死或是两者。我不想死的方式有很多,而淹死是其中一种。
他们出发前,凯特在比基尼下面塞进四十泰铢。“买饮料用的。”她说。
我看着他们走向海滩。她很苗条,很可爱,他块头很大,很笨重,但到了水里它就会变成浮力和自信了。他们涉过闪烁的海水,向前游去,消失在海角。
他们走了之后,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我在修习所进入了一种狂喜的状态。平时我总是飘忽不定,像特洛伊一样坐立不安,从来没有真正安静的时候,但是在修习所里我愉快地一丝不挂地打坐。我和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有的坐船而来,有的涉水而过。我正在吃咖喱豆当午饭时,塔米和约翰走了过来——他们是一对加拿大夫妇,几年以后,我将会和他们一起在黑岩城扎营而居。和我一样,约翰穿着一件迪赛牌T恤——那时候泰国到处都在卖这种衣服。维尼和我总是相互敬礼(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特洛伊会向我汇报他的脚伤进展,它们看起来仍是一团糟,但已经在好转了。修习所还有一个很好的地方:你在开放的场所闲逛,就说明可以找你聊天,但也有更隐蔽之处,你可以一个人待着。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我不需要独处;我的一生已经受够了孤独,我总是坐在能见到路人的地方,好有机会和他们闲聊上一番。特洛伊走后,来了一只狗,这狗还做了一会儿瑜伽。我望着大海,打起了瞌睡,又低头去看手中并没心思去读的书。其实我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凯特回来,我希望她不要太久。
午饭后没有多久,她就回来了。加雷斯也回来了。凯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加雷斯也坐了下来。这次出海完美极了。没有激流,他们时刻提防着水母,但游泳的乐趣并没有因此减退。他们的身上都亮闪闪的带着水花。我第一次发现在凯特的肩膀上有一处文身,是用白色药水刺的奥姆(7)符号。她点了餐——一大份泰式炒河粉。杰克也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
我年轻的时候对女人是一种猎食性的态度,但是这种捕食要求你精力充沛、能抗压,还要一往情深,现在我已经做不到了。我变得消极了,我不再努力进取,只是让自己听从于命运的安排。我们四个坐在一起的时候,这三个男人明显都对一个女人感兴趣,我尽量不去做别的男人做的令我反感的那些事。我尽量不多说话,不给人留下印象,我尽量不将注意力都放在凯特身上,我只与加雷斯和杰克说话。我倾听,但不带着那种“瞧我多努力在听”的表情,有时候我脸上会有这种表情(尤其是我不在听的时候)。可是,不管我装得多么冷漠甚至是多疑,凯特确实对我更有兴趣,她的注意力更多地分给了我,我每次望向她的时候,她的视线总等在那里,等着与我相遇。就像一些奇妙的时刻,比如打牌的时候,你拿了一手又一手的好牌。可能是运气,但感觉像是相反的,感觉像是命运。一切都适得其所,一切都水到渠成。我们都喜欢看山姆·夏普德和朱丽·黛勒比主演的《玻璃玫瑰》(8),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不多,而且对它的评价很低。凯特说她最喜欢的诗人是约翰·阿什贝利(9)。
“我也是!”我说,其实我说的不全是实话(在那一刻是实话)。“‘真理——那个我以为我说出的’,”我说,“我喜欢这句。”
“是哪首诗里的?”凯特问。
“我记不清了。”我撒了谎,我不想让谈话夹杂脚注和引用。重要的是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我希望这是说出我们喜欢彼此的奇特方式。平时我觉得自己像一根老枯枝一样又长又瘦,但是此刻是穿着迪赛T恤的我,谈论着电影和诗歌的我,我感到自己晒得黝黑,身材修长,吃过中饭后浑身是劲。(10)凯特听说我是“某种作家”,她问我写什么。
“我想写一本自助类的书,”我说,“《懒人瑜伽》。”
“但你也懒得写吧,是不是?”
“你偷了我的双关语。”我说。
“不过是个好主意。第一章:‘清空你的思想’。”
“哦,我还没想那么远。”
“那你想得有多远?”
“一点也不远。‘近’比‘远’更准确。”
“那你想得有多近?”
“近到才开头——但离放弃更近。”
“为什么?”
“我的脑子太空了。”
凯特的身体在阳光下晒干了,她吃完了泰式炒河粉,正在喝一瓶水。她住在洛杉矶,是一名教师。她工作的时间很长,但她的假期也可以很长。她的生活是平庸与刺激的结合(她曾与一位知名的独立电影制作人同居,她和电影人交往,参加首映式,等等)。她说法语。她在费城长大。她的头发很难说是什么颜色。她转动椅子,问我她的后背有没有脱皮。我能看见她的脊椎,她的脊椎贴在皮肤下面,然后消失在比基尼后面。我说没有,不,没有。她用手摸了摸肩膀。
“你确定吗?”这次她转向杰克问道,杰克证实了她的怀疑,她的后背是脱皮了。
“你骗了我。”她对我说。
“我不想看得太仔细。”我害羞地说。
我们还坐在那里。没有人表示要起身或离开,这时凯特说她要去房间睡一会儿。我想说,“我也想。”但我不能。我看着她收拾东西。她说,“大家再见了。”我们三个说,“再见。”我故意没有目送她离开。我接着和杰克还有加雷斯坐下去,他们也接着坐下去。十分钟后我站起身说,“再见。”留下他们两个坐在那里。离开时,我非常敏感地意识到那两个无人坐的空座位。
几小时后我在阳台上看见了凯特,一个半小时以前我就故意在阳台上晾衣服,眼睛一直盯着她的阳台。她穿着比基尼,才走到阳台上。
“嗨!”我喊道,“我不知道你住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住这里。”
“你要不要过来参观一下?”我说。
几分钟后她上楼进了我的阳台。她的肩膀上披着毛巾,头发上还有些浴液。
“我要回去洗一洗。”她说,“两分钟就好。”三分钟后她还站在那里,站在我的阳台上。
“你可以在我的房间里洗。”我说。这句话堵在我的喉咙里。她走进浴室,又回来了,她的头发很湿,闪着光。我直直地坐着,非瑜伽的方式。她用毛巾擦腿。我的脸正对着她的小腹。
“我冲干净了,”她说,“但我的头发还是黏滑。”我忍不住要看她的乳房和小腹,过了一会儿我不想再掩饰了。我快要说不出话来。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抓住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说,“感觉一下我的心跳。”然而我不能,我不能抓住她的手,这种无能为力感让我的心跳得更加疯狂。她用手滑过自己的头发,她又说很黏滑。我的脸与她的小腹近在咫尺。如果有什么科学仪器能够测量我和她之间的电波,那仪器的指针肯定会失控,像汽车雨刷一样来回乱扫。就像正在酝酿一场热带风暴,山顶上乌云隆隆作响,正是那山将我们与哈林海滩隔开。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向我挪动,我的嘴唇就在她的小腹上,她跪了下来,我们接吻,她的头发,湿滑的头发,跌落在我的身上。
我们躺在床上,躺在我的蚊帐下,躺了很久。天色渐暗,凯特和我说起了她的祖父,他死在了塞班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关于他写的那封信,关于她长大的小镇。我们洗完澡下楼去吃晚饭时,天已经黑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地兴高采烈。我来修习所只有一周,我交了朋友,我找到了归属感,几个小时前我还和凯特发生了关系。这是我生命中最了不起的一天了——但是前面还有圆月节!其实你听不见,但你能感觉到山外和海湾传来的咚咚的音乐的节奏。这里的气氛是喧闹的反面;人们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不要因为即将到来的盛事而过于亢奋。特洛伊(鉴于他那糟糕的脚,他不能去派对了)也相对沉静了,他能连续坐上几分钟了。很多谈话自然是与毒品有关的——谁会吸食什么,什么顺序,多大的量,什么组合,什么时间。对于这种谈话杰克特别自如。像这里的很多人一样,他的人格已经定型——白色人渣,坏蛋——他在修习所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人们喜欢他这种。他在二十岁的时候曾吸毒成瘾,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喝酒。今晚是特别的日子,他会破例吸一点手头上能搞到的东西。
“它也是一种毒品吗?”凯特俏皮地问。她那么自信,那么无畏,却从来没有吃过摇头丸,现在也不太敢吃。杰克想说服她。
“摇头丸可以每天服用,是很好的一种药。”他解释说。也许应该举出所有的医学和八卦上的证据,但如果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这个观点本身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凯特并没有被说服。我决定用一种更直白的方式来解释这个问题。
“只有一种看待它的方法。你想对生活说‘是’吗?假如答案是‘是’,你就吃摇头丸。至少一次。假如你决定要对生活说‘不’,那你就别吃。”我之前就说过,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天了。我对派对也开始兴奋起来,说实话,我都有些目空一切了。塔米和约翰正在雄辩地讲解为何要吃摇头丸。他们不会去派对,但他们会吃摇头丸。他们坐在凯特身后,按摩着她的胳膊和肩膀,仿佛他们的整个余生都会幸福地在这个动作上消磨掉。
“伙计,”杰克看着他们三人,说,“我要嫉妒死了。”
午夜时分,两艘长尾船来接我们去参加派对。一个小时前修习所就停电了,黑暗给这次行动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越来越多的人跳上船后,船身开始晃动倾斜。月光透过云的薄纱洒下来,银色的水面波光粼粼。我们静静地开船离岸,带着一种大派对开始前的紧张情绪。我们向约翰和塔米挥手,他们到海滩给我们送行。马达开动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噪声。棕榈树环绕的海滩消失了。两艘船,一只亮着红色霓虹灯管,另一只是绿色,在水面上齐头并进。船向大海驶去,我们看见被丛林覆盖的山峦。我们经过了哈云海滩。鱼儿跃出水面。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一轮炫目的银盘。维尼坐在我身边,强烈的迷幻药已经发力,他显示出了“开小差”的迹象。他开始叫我中尉——就像战争里的对话,“我们登陆的时候,中尉……”——他一再把这艘船叫作登陆舰。凯特坐在我的另一边,她的腿紧压着我的。放松的、迷糊的、能干的——船员向哈林海滩加速时——偶尔会有海水鞭子一样抽在我们身上。两艘船贴在一起。潮水轻轻。大海横穿了地平线。船以最快的速度在行进,但没有人希望这场旅行快点结束。海面幽暗,闪着粼光。月色皎洁,丛林在山坡上翻滚。
绕过最后一个海角我们就看见了哈林海滩,它被荧光和火照亮了。我们能听见马达上放的铁克诺音乐(11),或者说马达本身也有了音乐的节奏。船驶近了,我们看见长长的弧形海滩挤满了人。从帕岸岛别的海滩以及苏梅岛驶来的船只纷纷靠岸。马达减速,发出低低的突突声,音乐声因此取而代之。烟花在头顶绽放。
“进港!”维尼大喊。
“伙计,他真疯了。”杰克说。过了一会儿杰克也疯了:他跳进深水里,立刻就消失在波涛下。我们小心地上了岸,涉水走到海滩。到处都是音响系统的声音以及明火、紫外线灯管的亮光。一片混乱。
我们上了岸,分散活动。我们选好了一处地点,在晚上的某个时间全部返回此地集合,但我怀疑没有人会记得它。环绕海滩有十几处音响系统。从远处听上去像是高科技舞曲,其实放的全是同一种傻乎乎的出神音乐(12)。我们从一个音响系统逛到另一个,有时跳跳舞,又接着走。派对很棒,毫无疑问,但我从来不能沉醉在傻乎乎的音乐中。
走着走着,凯特和我就与其他人分开了。我们在沙滩上铺了一条纱笼,我们坐下接吻。我的手在她的裙下游走,我的手指滑进了她的体内。我们长久地接吻,我的手指湿得像浸了油。
“我要融化了。”凯特说。月光映在她的眸子里明亮如水。
黎明前海滩已经被蹂躏得面目全非。派对还没有结束,但沙滩上已经有很多睡着的人。废瓶子和香烟头在浪边漂浮。
我们等待回修习所的船时,遇见了加雷斯,不出所料,他遇到了倒霉的事。他迷路了,一晚上都在乱走一气,没有找到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发现一个他想停脚之处,最后他被一群人妖羞辱了。凯特拥抱了他。船已经开了,杰克才冲进浪里跳上了船。他不像加雷斯那样,但同样不出所料,他度过了妙不可言的一夜,回来只是为了当天的after-party(13)能保持好状态。
“维尼呢?”他问,“你们看见他了吗?”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几小时前,他告诉大家去‘挖战壕’,还大喊‘担架员’。”
“真的?”
“当然。”我说。我们不再说话了,也几乎不再留意马达的嘈杂声。水面如镜,天空染上了粉红色。世界是脆弱的,美妙的,好像才从一个没有做完的梦中醒来。
我们回到修习所,看见罗勃坐在酒吧里。有些人躺在吊床上,迷迷糊糊地晃悠;还有些人在睡觉;另一些人——正如罗勃所说————“仍然下落不明。”
凯特回到我的茅屋。外面的空气越来越热,我们洗完澡后上了床。
“你的大脑什么感觉?”她问。
“空空的,”我说,“你呢?”
“满满的。”她说。
“满满的空?”
“是的。正是如此。”
醒来与睡着之间失去了界限。性事像是发生在一个长长的色情梦中间,梦醒之后,我发现凯特睡在我身边,在呼吸。
第二天我和凯特都要走了——各走各的。我去清迈;她飞曼谷,再从那里回到加利福尼亚。如果我们倒过来,她去的是清迈,我飞的是加利福尼亚,那我会改变行程陪她去清迈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她要先走,坐早班船去苏梅岛。她起来收拾东西,又回到我的茅屋与我道别。我醒了,但没有下床。
“我爱你青春的肩膀。”她吻了吻我的嘴唇,走了。
我稍后也离开了。有些人仍待在这里,有些人已经走了,或是几天后离开;然而总有新人会来,一些像我一样举目无亲的游客;一周之内,他们就会遇见喜欢的人,像家人一样相处,和陌生人交上朋友,还有——假如他们运气好——会坠入情网。我走了,但我走向了别处,一个新的地方,也许我去的地方正是新来的人离开的地方。
我走进水里,举起我的帆布背包扔进长尾船,我爬了上去。几分钟后船就把我拉走了,绕过海湾驶向哈林海滩。没有风。天空晴朗,一片海蓝。
坐在小船上离开一个地方——波浪的动作,马达的声音:好像你把你的生活抛在了后面,而你也是你抛掉的生活的一部分,你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里。死亡的最佳状态,就是这样吧。一切都是记忆,一切正在发生,一切将要发生。那天清晨,凯特过来道别,她穿着一条裙子——后来我在简短的电子邮件里形容它是——格子棉布裙。
“马德拉斯布(14),”她回信说,“不是格子棉布。是马德拉斯布。”
(1) 塞班岛(Saipan),西太平洋北马里亚纳群岛一岛。1565—1899年受西班牙统治。1899—1914年属德国。1920年归日本。1944年被美军占领,成为重要的空军基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本军队和美国军队为争夺该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2) 指人类学家、巫师卡洛斯·卡斯塔尼达(Carlos Castaneda,1925—1998),出生于南美洲,年幼时随父母移居美国。他的人类学研究重点是“印第安人使用的药用植物”。
(3) 萨满教是在原始信仰基础上逐渐丰富与发达起来的一种民间信仰活动,出现时间非常早,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宗教。该教崇拜对象极为广泛,有各种神灵、动植物以及无生命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没有成文的经典,没有宗教组织和特定的创始人,没有寺庙,也没有统一、规范化的宗教礼仪。巫师的职位常在本部落氏族中靠口传身授世代嬗递。
(4) PADI是Profesional Association of per Instructor(国际专业潜水教练协会)的英文缩写。始创于1966年,是世界上最大的潜水训练机构。
(5) 赫尔曼·麦尔维尔,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之一,代表作《白鲸》。麦尔维尔擅长描写海洋生活,本书作者才有此说。
(6) 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生于波兰的英国小说家,是少数以非母语写作而成名的作家之一,被誉为现代主义的先驱。年轻时当过海员,中年才改行写作。代表作品包括《黑暗之心》《吉姆爷》等。康拉德擅长描写海洋生活,本书作者才有此说。
(7) 奥姆(om)是梵文圣音,代表万物的源头。
(8) 德国著名导演沃尔克·施隆多夫(Volke Schlondorff)1991年的作品。这部电影与其称为公路电影不如说是“旅行电影”(因为搭飞机和坐船亦占有很重的分量)。
(9) 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1927— ),美国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后现代诗歌代表人物。其诗集《凸面镜中的自画像》获得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
(10) 原文是full of the beans I'd had for lunch。full of the beans直译为充满了豆子,意译为精力充沛的意思。作者午饭吃的是豆子,所以有双关的意思。
(11) Techno,也译为高科技舞曲。利用电脑、合成器合成,做出一些特殊音效,是一种电子音乐,起源于美国底特律。
(12) Trance,又译迷幻舞曲,由铁克诺音乐演变而来,保有舞曲的律动,很注重低音的表现,某些人听了会有催眠的效果。
(13) 指那些派对过后的活动,比如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谈谈心。中文没有对应的译法,故保留英语原词。
(14) 马德拉斯是印度东部城市,马德拉斯布指一种薄棉布,通常带有格子或条纹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