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苇
记忆的库存随年龄的加增而日渐丰赡。但并不是任意抽取其中的一片,就都对我自己有激励价值的。我的记忆中最值得抽出来与少年朋友们分享的,是一片为大雪所包裹的记忆。
我是一个农人的儿子。在我的家乡浙江东阳(被《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誉为“教授之乡”),求学之风向来甚盛,并相沿成习。一般农人之家,只要主妇勤劳贤惠,喂得起猪,就不但能供子女上小学、初中,还能省吃俭用供子女上高中、上大学,半个多世纪前就是这样。我的家乡在民国年代靠各种奖学金苦读成才的人很不少,著名物理学家、原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严济慈先生便是这样的人物之一。我更幸运,我的少年学生生涯几乎与我们的共和国同时开始,读书已不再是农家孩子的一种奢侈。
我小学毕业考初中是在建国前夕。当时全东阳有五六十万人口,而初中只有很少的几所,高中更少,全县只有一个班。我不懂初级中学和初级师范的区别,只听说读师范省钱,便偷偷将小学毕业文凭上的年龄由12岁改成15岁,因为按规定15岁才能考初级师范。不料父亲让我去考初中,结果,到县城报名投考时,我那涂改过的文凭被查验证件的先生一眼就识出了破绽,“嚓”一下扔还给我,说我没有报考资格!我霎时感到五雷轰顶,天昏地暗,追悔莫及。
然而祸不单至!
当时考初中一年里有春秋两次,春考在隆冬时节举行。我那次倒霉的被取消报名资格的考试就在冬天。我自然一门也没考,只在县城里混了两天,就回家了。我家所在的村子离县城17公里。一踏上归程,怎样向殷切期望我能考取初中的父母交待,这个问题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现实了。我自责,我反悔,我痛苦,心如刀绞似的难受,带着这个沉重的不幸,带着难以交待的悔恨,我朝回家的方向匆匆赶路。
第一次走17公里路程,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是不短了。来时是一路探问才到达县城的,回去时还是道生路不熟。我凭来时的记忆摸索着赶路。寒冬腊月,路上断了行人,只有灰蒙蒙的低天和暗沉沉的大地与我在一起,然而天地不能为我分忧!
我进城时是穿一双旧草鞋去的,回去按预先计划,把破草鞋扔了换上母亲为我做的新布鞋。但是当我从袋子里掏出新鞋,一穿就觉得不对劲儿——我恍然大悟:这是出发时不留心,错拿了弟弟的鞋。穿着这不合脚的鞋,走不多远,我的脚就多处起泡,随即有血水渗出,疼得我受不了!我只得脱下鞋,装回袋中,管自光着脚板,在冰冷的砂石路和泥土路上踽踽独行。
灰暗的低天直压下来,几乎压到我的头顶。接着一阵蒙蒙的白亮之后,地上开始滚跳“雪粒子”。我戴上笠帽,帽顶上响着细微的毕剥声,继而,地上铺了一层白。我急急小跑着赶路。大雪骤至带给我的恐惧感暂时压倒了先前的痛苦。
大雪飘在茫茫夜色中,孤独和凄凉严严地包裹着踽踽独行的12岁少年。
远处近处,似有人声似有笑声从厚厚的雪幕那面传来,把个少年的心境反衬得愈益悲怆和凄惨。完全没有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妄想——投入亲人的怀抱。没有,完全没有!此刻的我只怀着一个念头:千万别因积雪的掩盖而一脚踩空,落入水塘淹死而不被人知!时在年关,想必家家都点上烛灯有说有笑,只是这一切都紧紧闭锁在别人家的屋门里。
雪片在隐隐的雪光里疯旋着,静静飘落。无际无涯的雪堆积在无际无涯的黑夜里。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积雪抹去了道路和田地的界线。还有9公里。还有7公里……
12岁少年的双脚早已麻木,像有千万枚尖针从下徐徐往上扎。疼痛感变钝了。小腿肚下仿佛接的是两截木头。我艰难地彳亍,完全靠的是我的大腿,靠我生命的本能。
我渐渐发现,该出现在我前面的一个大村庄没有出现。我迷路了。死亡威胁着这个独行的雪野中的少年。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脚机械地从积雪里拔出来,又机械地往积雪里插进去……
此时,眼泪是多余的东西,因为哭叫不能救我。
亲爱的父母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雪野中苦苦挣扎着求生。他们似乎远离了我,在地球的另一端。
好在,我的神志还保持着清醒,我的精神没有崩溃。
我修正着我前行的方向……
我终于走穿了那个艰难的雪夜——用我的一双光脚板。
从此,我拥有了一个难忘的记忆,拥有了一份极宝贵的精神财富。事实上,这笔财富让我享用了一生!
图 谢颖
(原载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