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大了,看样也喜欢音乐,把周杰伦、杰克逊的海报,贴得满墙都是。我没有去干涉,甚至从中看到自己,不要说青春时节,即便岁数不小,依然干过类似的事情,甚至更加疯狂。
我最喜欢的指挥,卡洛斯·克莱伯,由于他不是周杰伦杰克逊,甚至也不是指挥皇帝卡拉扬,因此,想找他一张像样的海报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拿着他头像的CD,托同事找到一位很棒的油画家,请人家给我画了一张铅笔素描。对于这位画家,我一直心有歉意并感激,因为一定是大材小用,而对于我,却是大惊喜,如获至宝,精心装裱,挂在了家里的墙上,得意洋洋。唯一麻烦的是,总有客人来问:这是谁?看长相,不像你们家亲戚。于是,我总是简单解释一下便收嘴,因为此君不是三两句话就说得清楚。
喜欢他是从喜欢他的音乐开始的。
有人说,交响乐中如果有一首必听,一定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而在此曲多如牛毛的版本中,几乎从英国到日本到美国,都把卡洛斯·克莱伯的版本放在了第一位,于是,心生好奇,何方神圣?找来听听吧。
咬牙买了正版,上面既有“贝五”又有“贝七”,自然先从“贝五”听起,从命运的敲门一鼓作气,好,是自然,但这首命运交响曲由于概念先行,每次听都少了联想的空间,因此虽听出克莱伯的好,却还并未称奇。延着惯性,继续听同一张专辑的“贝七”,没想到,这让我进入到一次奇妙的赏乐之旅,酣畅淋漓,欲罢不能。那种深陷其中的感觉,或许和当初听著名的迷幻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相似,眼前,只有音乐里的世界,现实的那一个,消失了!
就这一首曲目,几十分钟,彻底打乱了我过去心中所有对指挥的排序,让他牢牢地占据了第一位,于是,开始搜索和追寻克莱伯的身影。
然而,寻他是一件又简单又艰苦的事情,简单在于,他的录音专辑少之又少,原因是他不喜欢录音只喜欢现场,而喜欢现场也非常克制。一般情况下,是躲在人群之外的乡村居所里,直到家中的酒都喝完了,才给外界寄一张明信片,于是各大乐团趋之若鹜,这之后,老先生出来演个一两场,又消失掉,让人们在好奇与期待中,去等待他的下一场。这样一来,他的专辑自然总量很少。不过,有一点才是他真正的伟大之处,虽然专辑少,但几乎张张是精品,这其中,很多曲目与歌剧,竟都是无数版本中的首选,于是,他靠近了传奇。可艰苦也就在于此,作为一个喜欢他的乐迷,有限的专辑早就反复地听过无数遍,想再拓展,难了。不过也好,有些东西,多了,味道乱了,失望也开始增多,而好的东西,哪怕就一张,够了,永远没有变味儿的机会。
如果让我自己认定:只推荐卡洛斯·克莱伯的一张专辑,我会放弃如痴如醉的贝多芬第七交响曲,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他的《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我已经无法形容这种演绎。总之,我也听过这首交响曲其他指挥的十几个版本,但总的感受是:卡洛斯·克莱伯指挥的是这个曲目,而其他的指挥是另一个曲目。
我一直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被卡洛斯·克莱伯这样深深地打动?它并不来自于一种理性,而是直觉或冥冥中的一种东西,如同生活中的很多事,喜欢与厌倦,道理无法说清。
不过,有一个细节被我知晓之后,还是感受到一点小小的震惊。喜欢上他很久之后,找他的介绍,可在九十年代,缺乏互联网支持,国内媒体对卡拉扬、伯恩斯坦的介绍覆盖一切,克莱伯躲在后面。有一天,终于拿到手,意外发现,这位先生小时由于战事,从欧洲移居阿根廷,在草原上的国家长大,这几行字,我给自己找到了答案。我家里挂了三个外国人的画像,竟都是阿根廷人或都与阿根廷有关。一个巴蒂,一个格瓦拉,而另一个就是克莱伯。有趣的是,我是在喜欢他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与阿根廷的关系,而这个时候,我作为球迷,追寻阿根廷队已经多年。
于是,我更加明白了他音乐中的魅力所在,不全是欧洲严谨厚重的基础,还有阿根廷特有的激情与浪漫,也因此才有了他独特的吸引力。近年来,中国人已都知道维也纳的新年音乐会,但1989、1992年这两届由卡洛斯·克莱伯指挥的音乐会恐怕很难再被超越,这两年的新年音乐会,最好不要听CD,而是看DVD,这样,才能更直接地感受到克莱伯的魅力,因为他那舞蹈般的指挥动作与高贵放松的表情,在我看来,空前绝后。
2005年7月15日,我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卡洛斯·克莱伯两天前去世,也就是7月13日,一个中国人因申奥成功而必然难忘的日子。
那一瞬间感觉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世界无比安静,这种感受,以前只有过一次,就是1994年传来马拉多纳在世界杯上被禁赛的消息。其实,这两个消息也有相似的地方,有一种美好,从此只能回忆。
还好,喜欢的是一个音乐家,他留下的旋律会继续陪伴着我,但一个奇妙的结尾是:有一天,和著名的乐评人刘雪枫聊天,他突然告诉我,在欧洲也有人认为,克莱伯没死,因为没人看过他的遗体没人参加过他的葬礼,他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来继续开这个世界的玩笑,并让自己生活得更安静。
我笑了,这符合老人家的性格,虽然一年之后,另一位乐评人陈立,给了我克莱伯最后一次演出的实况录音后告诉我:“老人家是真的走了,墓地都有。”可我依然愿意天真地相信另一种结局。这世界上有太多可能,为什么不留一点想象当中的不可能?更何况,他本就活着,在我每次把他的CD放进CD机的时候。
接下来,要换个名字。
我知道,刚刚人到中年,就想写莫扎特,这事要么太早,要么已经晚了,因为很多人会觉得,莫扎特要么是一个永远天真的孩子,要么就是一个看透世事之后微笑的老人。但不管如何,莫扎特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为了抚慰人间的痛苦,让他在极其有限的生命里,疯狂并不可思议地创作出超量的作品,然后,将他收回,而他的音乐从此像上帝的永恒之爱一样在人间流传。
我喜欢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这些年还格外喜欢马勒,在这些大师的曲目中,随时都可以听到洋溢的情感,无法排遣的困惑、痛苦与挣扎甚至是绝望,它符合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于是,总有击中你的时刻,也会因此让你瞬间被拯救。
然而,身陷其中,怎样的帮助都是一时的放松,有的时候,需要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适当逃离,每天总该有一些时候或抬头仰望星空或低头看看花草,逃离才是一种更好的解脱,否则,污浊的空气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我身后便是位于萨尔茨堡的莫扎特故居。莫扎特是奥地利的国宝,每天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朝圣。来过这里以后,再听莫扎特的CD,会听出一些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莫扎特因何而来。也许刚刚喜欢莫扎特的人都会有一种感觉,莫扎特的音乐奇妙地相似,不管是钢琴协奏曲,还是长笛协奏曲或是四重奏或是其他什么,都一样的轻灵飞舞,一样的即使有一些小雨和阴云,也照样阳光灿烂,蓝天绿草。所以,不管你怎样地失望着,莫扎特音乐中的世界总会让你觉得更好一些,还可以再往前走走试试。
我一直认为,莫扎特干的事不叫创作,而是流淌,是上帝委托他送给人间。不生涩,不用太思考,高低之分没那么明显,不能叫他天才,他本就是来自天堂的信使。于是,你会想,这个世界如果真像莫扎特的音乐那样该多好!可惜,这样的美好世界只在他的音乐里。
2006年的夏天,借德国世界杯采访报道的机会,我专门去了一趟莫扎特的故乡,奥地利的萨尔茨堡,一边做节目,一边朝圣。在萨尔茨堡这个安静而又喧闹的小镇,莫扎特无处不在,从巧克力到明信片再到游人的寻找,中间都是莫扎特。小镇的至美,是在游人走了之后,那份安静让你知道莫扎特音乐的灵魂所在。或许,是一个有苦有乐的年轻人,与流水、森林、蓝天和整个大自然的对话,于是,在莫扎特的旋律中,你听得到斗转星移,听得到雨后的草原,听得到一天之中的日升日落,当然,也听得到人在自然面前必有的忧伤与叹息。这忧伤与叹息并不是主旋律,因为大自然永远充满生机,周而复始,枯木可以逢春,这其中,便是希望便是美好所在。
当然,今天的萨尔茨堡大多数时间不那么安静,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把小镇搅得人声鼎沸。当初,莫扎特曾在这里遭到驱逐,而现如今,莫扎特故居上挂着大幅的奥地利国旗,莫扎特已是他们的国宝。没办法,人类总是如此势利,没人再来和你讲述这个小镇和莫扎特之间曾有的不快,所有的黑灰色都被过滤掉,只剩下温情与美好。不过,也好,这像莫扎特的音乐,不管其中蕴藏着怎样的不快与忧伤,莫扎特都在怜悯众生中欢快起来。
只是不知道,在当今这个五味杂陈的时代里,真正的莫扎特还是不是被真正地聆听着,功利的人们功利地消费着莫扎特,其实,那离莫扎特很远。如果有一天,你感觉内心沉静,世事浮沉暂时抽离,而窗外又风和日丽,你试着再听听莫扎特,用你最简单和纯真的心,这时候我相信,真正的莫扎特会在上帝的指使下再度归来。
人是写不完的,仅仅是那些推动我成长的人,都写不过来。以上这些文字,甚至只是我想写的文字当中,一个短短的开头。
影响并推动我的,不仅只有人,还有家乡那片永远的草原。其实,不只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草原;在这个人们越来越没有故居和故乡的岁月里,呼伦贝尔草原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故乡。而对于我,家乡就是年少时天天想离开,现如今天天想回去的地方。
音乐家中,还有巴赫,还有马勒,指挥家中还有克伦贝勒、马里纳呢。
还有罗大佑、齐秦、凤飞飞……太多,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太多的故事。
当然,还有作家、身边的同事,逝去的陈虻、罗京以及您不知道名字的我的年轻同事。都该写,可又往往落笔处百感交集,不知从何写起。
家人也无法写,他们不是影响或推动我的人,而就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比如说,妈妈在变老,可是有她在,我就永远是一个孩子,如同有哥哥在,我就永远是一个弟弟;还有妻子,媒体上有很多对我们恋爱与婚姻不真实的编写,其实现实中的婚姻要比文字更多一些浪漫和平实,而那些编造的“浪漫”情节,也往往缺了一些想象力;还有儿子,不用说了,他是生命中的主角,我与他的母亲不负责编写他的剧本,只想做一个称职的观众和欣赏者。他们是我心中最重也是最长的文章,但这该属于我们的晚饭或旅途或周末时光,也因此,人生不再是苦旅。
还有朋友,他们是重要的推动者,也常常是我生活的意义。这其中,有很多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相互照应,相互陪着慢慢变老。我不愿意时常用言语去表达情义。朋友,该是得意时,离得可以远些,不顺时,必到身边的一群人。这其中的情谊,我又怎能用几百字或几千字去写呢?写好朋友,只能用心,用时间用生命。
所以,有人就有趣,有人也才有真的欣喜与悲伤。人的一生,只有一个工作无法更改,那就是做人,永无止境。几十年后,我可能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个可爱老头儿吗?而今日,当我记述着别人在我心中印记的同时,我又将在别人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