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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我的文章里,写过一首童年时唱的日本歌谣,歌词已经忘记了,大意是:
黄昏时红蜻蜓飞来飞去 我的姐姐十五岁时就嫁出去了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
这篇文章后来收到《拈花菩提》中,出版过了很久,突然接到一封从日本名古屋寄来的邮简,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里面附了一首歌和一张卡片。
歌正是我写的《红蜻蜓》:
彩霞绚烂满天 红蜻蜓正艳 自在林间飞舞罢 又停枝头间 保姆身世本凄凉 十五嫁他乡 春耕夏耘无消息 愿她平安无恙
卡片是以青山为背景,前景是开满红花的村间小路,一位少女背着婴儿漫步在小路上。
收到这封邮简,我才惊觉到记忆是多么不可依赖,我一向自以为记忆力一等,没想到却把一首悠远动人的童歌,记成前面那样俗气的句子。
童年的时候,我的母亲喜欢唱歌,常教我们她在小时候学到的童谣,这些童谣原是日语,母亲把它译成台语教我们唱,在这方面,我的母亲似乎有一些文学的才华,可惜没有得到开发。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还有读《文艺春秋》的嗜好,后来由于母亲太操劳了,《文艺春秋》又很昂贵,就停阅了。我当时偶尔会去翻看那非常厚重的《文艺春秋》,在三十年前的乡下,我们对日本的情感既纠葛又复杂,但当时我就对日本人每个月能出版一本这么厚的文学杂志而有一点敬佩之情。
中国的文艺春秋,到底在哪里呢?
由《红蜻蜓》想到这些琐事,实在令人心酸。
来自名古屋这封未署名的邮简,使我怅然良久,我很感谢这位细心的读者,想写封信向他道谢,竟不知要寄往何方,心情像雨后的红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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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写作“菩提系列”的几年来,类似这样值得感谢的读者很多,有时会有细心的读者来信指正我书中的错误,有的读者写信来与我讨论生活的观点,有的读者写信向我倾诉生命的感怀,有的读者告诉我,他们在情感与困苦中心里的彷徨……不管是什么样的信,我总是以一种敬谨而感恩的心情捧读来函,就像读着老朋友的来信。
我把读者当成是我的朋友,我也相信读者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有的读者寄全家福的照片给我,也有读者寄结婚照给我做纪念,甚至有读者结婚时,找我去当证婚人;有读者请我为他刚往生的长辈写纪念文;有读者请我为他新开的餐厅命名、写请帖。每年七月的毕业季节,许多读者不约而同寄毕业照给我做纪念;每年的教师节,许多从未谋面的读者寄卡片给我;每年的新年,很多人寄卡片给我贺年。我收到这些珍贵的信件、卡片、照片时,心里总感到泫然而有水意,我何德何能有这么多好朋友关心我、祝福我?也想到在这广大的人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我们没有见过面,却能互相关怀、思念、祝福,有着崇高纯净的友谊,若不是在遥远的前世,我们曾有过善缘,哪里能有这样的情谊?
忆念的心永存,感谢的心永存,人间的情缘与祝愿也会永存的吧!
“菩提系列”写到现在正好十本,是我从前刚开始写作《紫色菩提》时完全没有想到的,若从佛法不可说、不可思议的观点看来,这十本菩提实在是“卑之无甚高论”,只是一个学佛的人沿着生活的轨迹前进,信手记录生命体验的一些笔记而已,它比起浩如瀚海的佛经,实是沧海中的一粟,比起法师大德那些庄严而深刻的佛学著作,则有如飞舞在花间的蝴蝶,只是随意吸取生活与佛学的花蜜罢了。
因此我最感恩的是读者,他们的支持、鼓励与关爱,乃使得我在挫折与困顿的思想生活中,有勇气提出一点小小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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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有人问起“菩提系列”写作的缘起,也有人推测我写这一系列的动机与目的,其实,“菩提系列”可以说是很自然诞生的。
记得多年前,我时常到寺庙里去做早晚课、诵经、拜谶,看到许多寺庙的角落里都会堆着一些所谓的“善书”,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发心印赠的,由于纸张和印刷都很粗劣,字体未曾编排,经典没有拣择,根本没有人爱看,甚至连去取阅的欲念都没有,以至于大部分的善书都是尘灰满布,几年都没有人去动过。有一次还看见寺庙里正在把善书焚毁,问起寺里的师父,说是已经放了几年,又不能随意毁弃,只好烧了。
我心中非常的感慨,像佛经这么好的智慧,古代的大德往往要步行千里,到寺庙的藏经阁才有缘得见,理应是现代人都乐于亲近才是,竟要遭到尘灰与焚毁的命运,是不是有一些方法,可以让人喜欢佛法、亲近佛法呢?
“菩提系列”的第一本《紫色菩提》便是在这种心情下开始写作的。
在那个时候,佛教文章要刊登都是不容易的,虽然有许多佛教的杂志,但是都偏重于佛经的再解释,很少登载生活的东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把《紫色菩提》的稿件交给大同公司的刊物《大同半月刊》,以及天主教办的《益世杂志》发表。真的没想到刊出后大受欢迎,报纸杂志纷纷邀稿,才写成早期的几本菩提。
我现在每次想到,“菩提系列”一开始是刊登在天主教团,由神父修女办的杂志,就不禁莞尔。
在结集成书的时候,幸得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先生支持,才得以顺利出书,记得当时蔡先生也稍有疑虑,问我说:“写这些佛教的文章会有人看吗?”由于我们有多年良好的合作关系,他才为我出版了“菩提系列”,书出版以后的热烈情况,实在大出蔡先生和我的意料,后来甚至被台湾《中国时报》选为“三十年来最畅销及最有影响的书”。
“菩提系列”出到第三集的时候,出版社的朋友常开玩笑地对我说:“菩提的热潮很快就会过了,成龙、蓝波的电影顶多也拍到续集,菩提可以支持多久呢?”
事实证明,菩提是一个永远开发不尽的题材,只是我开始时就预计写十本,才在这时候以“有情”作结,那是因为“十”正好是一个满数,对我自己而言,是一个阶段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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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系列”的写作,并不是依照传统佛教的方式,而是另辟蹊径。
佛教的教义是人间最无上、最圆满的教法,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传统的宣讲佛教的大德,却由于保守,使无上圆满的教法上背了许多包袱,逐渐使人印象中的佛教成为禁欲的、痛苦的、消极的、避世的、无助于人生实情的代称。这与我所认识的佛法,是追求完美、有理想怀抱、有济世热情、有浪漫情怀;能净化心灵的、能转化烦恼的、能解脱痛苦的、能超越生死的佛法,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呀!
我所信奉的佛法,并不是为了要切断我们的生命体验,或斩断我们与生活的关系而存在的。相反的,我所信奉的佛法,是为了加深我们生命的体验,使我们与生活的关系变得更和谐与圆满。佛法,乃是为了处于痛苦生活、烦恼情爱、动荡生命的人而存在的;佛教是为了使我们的生命更广大、更清净、更圆满而设教的。
因此,我的“菩提系列”从生活、生命、情爱、感受、观照来出发,可能在基本立论与观点上,与传统印象中的佛教大为不同,但我深信对现代人来说,这样的立论与观点是更能受用、更有利益的。
有时在反省思维之际,也会担心是不是合于佛法的知见,因此在写作“菩提系列”这几年的时间,我每天平均阅读三个小时的佛经,并且到各地去拜师、参访善知识,不断的思维、辩证,与请教,来修正自己的知见,当然,也时常去听经,聆听大德们的教法,所以“菩提系列”不是我一人所见,是吸收了佛经及法师的教导而发展出来的。
写作“菩提系列”期间,我最感谢忏云师父、圣严师父,他们不但在口头上支持我、写信鼓励我,还在精神上引导我,忏云师父叫我到“大专学生斋戒学会”去授课,圣严法师叫我到“中华佛学研究所”去演讲,使我在为知见彷徨的时候,得到有力的支持,增加了无畏的勇气。
除此之外,有许多的师父给我鼓励,请我到佛学院、寺庙去讲课,请我在佛教杂志上写专栏,也都鼓舞了我。我想“菩提系列”在基本知见上应该是合乎佛法的,至少我在知见上是戒慎尽力的;至于境界的问题,我只是凡夫,只能说和大家一起去看看佛法的风光,那到底是不是本地的风光,我也无能为力了。
在佛教信仰的态度上,我以三宝为依归,以法为光、以自为光,尽一切力量护一切法、护一切师,希望佛法成为二十一世纪现代人终极的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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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系列”出版后,可能由于畅销,大家都更能思考到众生的需要,因此这几年来,造成禅佛教书籍的出版热潮,在民间的出版社,每个月都有佛教的书籍出版,都受到读者的喜爱。
圣严师父、证严师父、星云师父的书也成为出版界热门的书,甚至成为畅销书,比起从前那些尘封于寺院角落的善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喜欢佛学书籍畅销的人,把禅佛教的出版热潮归功于我;不喜欢佛学书籍畅销的人,把这种热潮归咎于我。
不论功过,我一向都不予辩解,只是私下感到汗颜,“菩提系列”何德何能,真的可以主导风潮吗?
实情不是如此,这是由于众生的需要,一切难心所现,不是佛教书籍的风潮主导了众生,而是众生对生命安顿的追求与渴望,使佛法的甘露得以遍洒。
有这么多佛教书籍出版,印刷愈来愈精美,内容愈来愈能启发我们,有更多的法师居士投入佛法的写作,我每次一想到就非常开心,这是佛法盛行于世间的新气象,思及被弃置于寺庙角落的经书那寂寞的画面,简直让我“欢喜踊跃、作礼而去”了,也祈愿众生能“深入经藏、智慧如海”,“依教奉行、不违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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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第十本菩提,命名为《有情菩提》,那是我觉得佛弟子虽然要提炼自己超越俗心,不为俗情所染,但佛弟子不是无情的,而是在有情中觉悟,使小爱化为大爱,使小情转成大悲。
佛法是让我们在烦恼、痛苦、情爱中“再生”,使我们的情感更纯粹、光明,展现出大能大力的主体,使我们的人间之爱得到再生的泉源,使我们的爱扩展而深入一切的生命。
慈悲的大爱不是离开人间的爱而独自存在,离开爱众生的心而讲慈悲,那是虚妄的慈悲。
智慧的清明也不能失去温暖的觉照而独立存在,离开烦恼痛苦的对治而讲智慧,那是肤浅的智慧。
涅槃的追求更不能离开生活的实践而独立存在,离开生活的实践而讲涅槃,那不是清净的涅槃,而是空白的涅槃。
我的菩提,因而不离开生活,也不离开有情,从有情的觉悟,一步一步走向有情的圆满。我很喜欢《圣妙吉祥真实名经》中的一段:
能缘一切有情心,亦解一切有情意; 在彼一切有情心,随顺一切有情意; 充满一切有情心,令诸有情心欢喜。
我的“菩提系列”是为了一切有情而写的,是为了唤起一切有情内心觉悟的呼声,是为了使一切有情品味自性的芬芳而写的。
所以,把“菩提系列”的句点称为《有情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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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绚烂满天, 红蜻蜓正艳, 自在林间飞舞罢, 又停枝头间。
人生世相,在更大的观点看来,就像一只渺小的红蜻蜓在天空飞来飞去,有时舞于林间,有时在枝头小憩,红蜻蜓对于我们,虽然渺小,却是美丽的意象,它那样艳红,那样自在。
想到红蜻蜓,我就会想到童年的乡间雨后,红蜻蜓成群在晚霞遍照的田间飞舞,这美丽的景象虽然许久未见,但它映在心版上从未消失。每次想起,仿佛又回到无忧在田野奔跑的岁月,红蜻蜓成群在天空交织的红色,与晚霞齐美,带着美丽的诗、动人的梦,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的心,依然有许多美丽的红蜻蜓飞来飞去,在人间,我们走过的每一步,不也是如此吗?说远实近,说近还远,每一个旅程历历在目,我们应该真诚的、充满善意的来过每一个日子。
佛法,是使我们许多零碎、渺小、无以形容的美串连起来,走向生命的大美。
忆念永存、感谢永存,美丽的心也将永存,愿大家平安无恙。
林清玄
一九九二年开春于台北永吉路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