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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物常识》我们从古漆器可学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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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来,出土文物古代工艺品中,使我们视野开阔,计五个部门,即金属加工、陶瓷、漆器、丝绸和雕玉。特别是漆器上的彩绘,丰富了我许多知识,除明白它的工艺图案艺术特征外,还借此明白它和在发展中的社会历史的密切关系。

北京荣宝斋新记,新近用彩色套印木刻法,试印行了十种漆器图案,在美协会场随同其他木刻画展出。凡看过的人都同声赞美,对于二千二三百年前楚漆工的优秀成就,感到惊奇爱好外,还对于现代木刻表现的高度艺术水平尊重和钦佩。这些漆器大部分是从“楚文物展”和“全国出土文物展”中的漆器选印的。数量虽然不算多,却可以代表近年来中国古代漆器的新发现。特别重要是长沙楚墓出土的战国漆器。把这类漆器的花纹,用现代彩色木刻套印,在国内还算是首一次,是惟有政权在人民手中的今天,政府和人民,才会同样重视这种古代文化优秀遗产,把它来当作研究、学习和鉴赏对象的。

楚漆器的出土,最重要是三个地方,即安徽寿县、湖南长沙和河南信阳。起始于一九三三年前后,安徽寿县“李三孤堆”楚王坟的盗掘,除发现近千件青铜器外,还得到一片有彩绘云纹的残漆棺。这片残棺是后来去作调查的李景聃先生,在附近一个农民人家猪圈边偶然看到,知道是从墓中取出,才花了点点钱买回的。漆棺壮丽华美的花纹,让我们首次对于战国时代的漆画,得到一种崭新深刻的印象。上面装饰图案所表现的自由活泼的情感,是和战国时代的社会文化发展情形完全一致的。但是注意它的人可并不多,因为一般学人还是只知道从带铭文青铜器证文献,一片孤立棺板引不起什么兴趣。

两汉书常提起少府监所属东园匠工官,当时专造“东园秘器”,供应宫廷需要及赐赠王公大臣死后殓身殉葬。共计事物约二十八种,中有“东园朱寿之器”,或“砂画云气棺”,同指彩绘花纹漆棺。旧俄时代“科斯洛夫考察团”,在蒙古人民共和国诺音乌拉汉代古墓中发现的彩绘云气纹残棺,上面保存的云中鸿雁花纹,是目下有代表性和说明性的重要遗物,没有它,东园匠所造“朱寿之器”制度是不得明白的。因楚漆棺的出土,和科学院后来在河南辉县发掘,得到一片作黼绣纹图案的残棺,我们才借此明白,汉代流行的丧葬制度,原来多是根据周代旧制加以发展的结果,并非凭空产生。即朱绘棺木,也并非从汉创始。辉县棺上彩绘的花纹,更为我们提出黼绣纹一项重要参考材料,修正了汉代以来说的“两弓相背”的注疏附会,得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长沙楚墓漆器的发现,比寿县器物出土稍晚一些,在抗日战争初期,因商承祚、陈梦家二先生的介绍,才引起部分学人的注意。旧中央博物馆筹备处方面,才当买古董一样收集了几件漆杯案。但是对于它的历史问题和比较知识,还是知道不多。出土有用材料多分散各地私人手中,由于保存不善,大都逐渐干毁。大批特别精美的器物,并且早被美帝国主义者的文化间谍,用种种狡诈无耻的方法,盗运出国。因此国内多数历史学者和美术史专家,直到解放前后,还很少有人知道楚漆器的发现,在新的学术研究方面,具有何等新的意义。

解放以后,由于人民政府保护文物政策法令的实施,一方面把国内私人重要收藏,陆续购归国有;另一方面又学习苏联先进经验,在全国工业建设地区,经常配合一个文物工作组,清理出土墓葬遗址文物。材料日益增多后,战国时期楚文化的面貌,就越加明确,自从前年楚文物在北京历史博物馆举行展出后,许多人才认识到楚文化形象和色彩,实在丰富惊人。反映于文学作品中,曾产生爱国诗人屈原的诗歌,反映于工艺美术,还有当时楚国金工所铸造的青铜镜子,青铜加工兵器,木工作的大型彩绘雕花错金棺板,弓工作的便于远射鱼、鸟的弓弩和矰缴,以及漆工所做的各种色彩华美、造形完整的漆器,特别具有代表性。文学和这些工艺品本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成就,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热情充沛,而色彩鲜明”。其实我们应当说,爱国诗人屈原的文学作品的背景,计包括三种成分:一个是土地山河自然景物的爱好,另一个是社会政治在剧烈变化中人民苦难的现实,第三个是劳动人民在物质文化方面创造的辉煌成就。屈原文学作品的风格,是综合了这一切的忠实反映。又汉文化受楚文化影响极深,文学上的关系,比较显著,前人已经常有论述。至于工艺生产方面的影响,由于这些新的发现,才进一步给我们许多启发。

楚漆器加工部分,大约可以分作四类:

一、多色彩绘,如漆盾和人物奁具。

二、朱墨单色绘,如羽觞和圆盘。

三、素漆针刻细花,如大小奁具。

四、浮雕罩漆,如大小剑匣。

楚漆器花纹特征,从总的方面来说,是主题明确,用色单纯,组织图案活泼而富于变化。表现技术从不墨守成规,即或一个漆羽觞的耳部装饰,也各有匠心独运处。在器物整体中,又极善于利用回旋纹饰,形成一种韵律节奏感。例如龙凤云纹漆盾和凤纹羽觞,都得到同样高度艺术成就。构图设计,还似乎未臻完全成熟,却充满了一种生命活跃自由大胆的创造情感,处处在冲破商周以来造形艺术旧传统的束缚,从其中解放出来,形成一种新的发展。最显明的是用三分法处理的圆式图案,本出于殷商青铜和白陶器中的“巴纹”,当时在彩绘木雕上镶嵌的圆泡状的蚌片,也有同样花纹。春秋战国时新流行的“玉具剑”的柄端,也常使用这个圆式图案:或错金,或嵌松绿石,或嵌一片白玉,多用三分法加工。但是因为面积小,变化就不怎么多。在楚漆器中,奁具和盘子类需要范围极广,每一个套奁里外,常用到五六种不同装饰图案,绘画的表现又比雕刻镶嵌简便,因此这种图案,竟达到丰富惊人的美术效果。经过汉代再加以发展,如在他处发现之三辟邪奁里装饰和三熊盘,设计妥帖周到处,在中国工艺图案史的成就上,也应当占有一个特别地位。

楚漆器的花纹,大部分是用龙凤云纹综合组成,却并不像铜器花纹的凝固。从个别优点而言,如漆豆的漆案,因为平面空间比较大,红黑二色对照调子鲜明,即或只用几道带子式花纹作间隔装饰,经常也作得特别美观。羽觞造形不必受定型限制,材料处理伸缩性大,能把完整造形秀美花纹结合成为一体,更容易见出古代楚漆工的大胆和巧思。彩绘大漆盾同墓出土共四件,现存比较完全的计二件,虽大小形式相同,可是每一盾上的装饰图案,都表现出不同风格和性格,图案的综合变化,真是无比巧思。狩猎云纹漆奁花纹,和战国以来一般金银错器花纹,显然一脉相通,也就为我们初步提供了许多物证,明白同式图案的发展,长江流域荆、楚、吴、越工人实有大贡献。这时期金银错和刺绣花纹,其实都是由漆器花纹发展而出。

这些东西值得我们重视,不仅因为它是“战国漆器”,更重要还是“战国时代装饰艺术的作风”。种种花纹图案当时无疑还曾反映到造形艺术各部门,特别是建筑彩绘装饰上,具有那个时代风格的特征。

汉代漆器在材料应用和图案设计两个方面,都进一步有了新的成就。首先是特种漆器的制造,已成国家特种手工业生产一个重要部门,除政府所在地的长安、洛阳,少府监所属工官东园匠,经常大量生产各种“乘舆髹器”,此外西蜀的广汉和武都各地,也特别设立工官,监造各种精美漆器,并把成品分布到国内各个地区去。这些金银加工漆器,通名“金银文画扣器”或“参带金银扣器”,艺术价值既高,同时也是当时货币价值极高的特种工艺品。

这种金银加工漆器,在器材应用上的新发展,是用麻布、丝绢作胎的夹纻器,多加上金银及铜鎏金附件,通例是平面部分用柿蒂放射式图案(多如水仙花式),腰沿部分则作叁带式,另加三小熊作脚。这么一来,既增加了器物的坚固结实,同时又增加了华美。图案沿用旧形式部分,也有了充实和变化,如圆式图案利用三分法表现,因为需要范围日益广大,就创造了许许多多种好看新样子。又从魏武《上杂物疏》和《东宫旧事》记载,结合汉墓出土陶漆器看来,得知汉代以来当时还盛行径尺大小长方形“巾箱”“严具”“方盝”和收藏文具、药物的筐匣,都需要用长方式和带子式装饰。圆筒形的奁具,边沿也需要带子式装饰,因此更促进了这一式图案的多样化,打破了战国以来龙凤云纹反复连续的规律,并打破了图案组成的习惯,代替以种种不同的新画面。一个时代的艺术,内容必然反映出一定程度的社会思想,汉代统治者重儒术,企图利用孝道来巩固政权,孝子传故事就成了漆器中的主题画。汉代现实生活喜骑射游猎,狩猎图反映到各种工艺品装饰图案中,漆器也有份。汉代宫廷方士巫觋最善于附会神仙传说,影响政治文化各方面,到东汉夹书律废除解禁后,这类信仰并且逐渐由宫廷流行到广大民间。例如云气纹中的四神及其他杂鸟兽作主题的装饰,一切工艺品上无不加以反映,彩绘漆更作成多种多样的发展,云气纹中还常有羽人仙真夹杂其间。传说中最普遍的西王母,在造形艺术青铜、砖石各部门都有表现,在漆器上无例外也占了一个特别位置。由于造形艺术上的西王母形象普遍反映是在东汉,我们就有可能把几个过去认为是六朝人伪托的汉代小说,产生时代提早一些,因为两者都不会是孤立产生的。

汉代由于铁冶生产发展,提高了农业和手工业生产,加以文景两朝数十年间,政治上对于人民压迫比较缓和,知道节用惜物,在这个劳动人民生产物质积累基础上,帝国大一统的局面,到武帝刘彻时代才逐渐完成。这时期国境四方的军事活动,郊天封禅仪式的举行,都不惜大规模使用人力物力,表示统治者政治上的大排场和成功的夸侈。更因神仙传说的浸润,长安宫廷园囿中,根据《史记》《汉书》《三辅黄图》《汉旧仪》等记载,向上拔举的土木建筑,多已高达数十丈,神明台还相传高达百丈,云雨多出其下。每年祀太乙岁星时,还必用太祝率领三百名八岁大童男女,各穿锦绣衣裳,在台上歌舞娱神!为仿效方士传述的海上三神山景象,在长安挖掘了个昆明池,池中作成蓬莱、方丈、瀛洲三山,上面还放下各处送来的黄鹄白鹿、奇花异草,建筑更极华丽无比。气魄雄伟正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这点特征也反映到漆工艺的装饰设计上。这时期最有代表性的纹样,多是山云华藻起伏绵延中,有羽人仙真往来其间,鸿雁麋鹿,虎豹熊罴,青䴔白兔,野彘奔兕驰骤前后。图案来源或从两个矛盾部分综合而成:一个是纯粹社会现实享乐生活的写照,另一个却是对于神话传说的向往。汉代宫廷文人司马相如等,曾分别用富丽文辞来形容铺叙的场面,在日用漆器上,常常结合成为一个画面,而加以动人表现。

汉代金银加工的特种漆器,文献上如《汉书·贡禹传》的《奏议》、《盐铁论》的《散不足篇》、《潜夫论》的《浮侈篇》,早都提起过,近三十年全国范围内汉墓均有精美实物出土,已证明历史文献记载的完全正确。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蒙古人民共和国出土有铭刻文字的汉代漆器,更得知当时生产分工已经极细,一件小小羽觞,由作胎榡到完成,计达七八种不同分工。绘画向例由专工主持,这种画工必须具体掌握生物形象的知识,能够加以简要而准确的表现,还必须打破一切定型的拘束,作自由适当的安排,不论画的是什么,总之,都要使它在一种韵律节奏中具有生动感。齐梁时人谢赫,谈论画中六法时,认为画的成功作品因素之一,是“气韵生动”。过去我们多以为这一条法则,仅适宜于作人物画好坏的评判。如试从汉代一般造形艺术加以分析,才会明白,照古人说来,“气韵生动”要求原本是整个的,贯穿于绘画各部门——甚至于工艺装饰各部门的。一幅大型壁画的人物形象,可以用它来作鉴赏标准,一个纯粹用静物组成的工艺图案,同样也应当符合这种标准。最值得注意一点,即大多数工艺图案,几乎都能达到这个要求。汉代漆器图案,“气韵生动”四个字,正是最恰当的评语。

还有一个问题,也值得附带一提,就是这种工艺图案,还另外为我们保留了一点汉代社会史的材料。《三国志·魏志》记载中国名医华佗事迹,曾提起过他常教人古代导引养生之术,即所谓“熊经鸟申却行返顾五禽之戏”。这种“五禽之戏”,极明显是从西汉以来就曾经被海上方士当成延年益寿的秘密方技传授的。以熊、鹿为主的五禽名目,史传上虽有记载,形象活动,世人却少知识。研究中国医药卫生史的人,也还少注意到。可是我们如果试从汉代漆器多留点心,就会发现,漆器图案中的鸟兽名目行动,竟多和《华佗传》中说起的“熊经鸟申”大致相合。这绝不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熊、鹿活动形象变化之多,古代方士注意它的运动规律,用来当作锻炼身体的模仿学习对象,正是十分自然的。

《华佗传》所说的“五禽之戏”,也就是鱼豢著《魏略》,记邯郸淳初次会见三国名诗人曹植时,曹植解衣科头,朗诵俳优小说数千言后,当面表演的“五椎锻”。“五椎锻”原属于卫生运动技术一类,也就是古代的导引法,是“熊经鸟申返顾却行五禽之戏”。传习来处,当时或得于郤俭、左慈诸方士,还有可能和古代印度、波斯文化交流有些渊源。

我这点推测,可能是完全不对的,但是从这么一个问题说来,也就可见从实物出发,对于中国物质文化史的研究探讨,还是一条新路,值得有人向前迈进一步。在全国范围内,数量以十万计(将来还会以百万计)的出土文物,对于今后文史研究的影响,也是极明显的。多数人如依旧照过去对于古文物情形,只把它当成古董看待,货币价值既不高,很多又缺少美术价值,保存文物的重要性将不容易明确。惟有能够把它当成古代物质文化发展史的地下材料看待,才会觉得这里有丰富的内容,值得我们用一种新的态度来发现,来研究,来理解!依个人浅薄私见,历史科学能否成为一种科学,就决定于研究者方面,对于新的材料的认识态度而定。我们业已理解到,如孤立片面地从文献学出发,贯穿史料,对于古代社会的面貌,文献不足征处,将永远成为空白;如相反,善于把这百十万件分布全国各个不同地区的地下文物,好好地和历史文献结合起来,从一个更全面、更扎实的认识基础上,学习运用马列主义,进行新的分析探讨,就有可能,把许许多多的问题,逐渐明白清楚,文化史的空白处,也都可望逐渐充实填补起来。正犹如我们对于古代漆器一样,本来只是从文献上知道一些名目,并且由于宋、明以来《三礼图》《三才图会》等书中半出于猜想的图画,对汉以前事多附会曲解,所得印象更不可靠。通过了近二十年多数人的劳动,在一定时间中,把出土材料分析综合,并联系其他出土材料作进一步比较,就可由“完全无知”进而为“具体明白”。并且由几件乍一看来,平凡普通,破烂皱缩的漆器上的残余花纹,因此明白了从战国到汉末,前后约六百年时间中的彩绘装饰艺术的作风。而这种艺术作风,原来和社会各方面关系,又还如此密切!因此让我们深深相信,必然还有许许多多历史问题,出土文物可以帮助我们具体解决。

一九五五年七月,北京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