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狮泉河的那个中午,与高师张师不期而遇。他们空车回叶城,等着有人搭车。当时有两个女孩,炫耀从古格过来,坐车没花一分钱。她们做出楚楚可怜状,对张师展开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张师可能没见过这种架势,直往后躲。我和高师在一边乐。直到我的班车扬长而去,那两个妞还在锲而不舍。性别差异大部分情况下给女孩带来了不少好处,但我对刻意献媚的做法嗤之以鼻,那跟露出大腿招揽嫖客只差一步。
狮泉河开往札达的班车票价很贵,不到两百公里的路程,要260块。一口价,爱坐不坐,难怪那两个小妞对自己免费搭车的经历甭提多自豪了。乘客是两位在札达工作的公务员和五位游客。除了Lee和我,多了深圳的黄、香港的阿坤以及韩国男孩Kim。韩国妞立刻表现出喜新厌旧的顽劣品格,把原本属于我的好位置强行腾出来给了Kim,把我支到后面吃灰。Lee学过拳击,聊到开心处,忘乎所以地对自己的同胞饱以粉拳,完全是野蛮女友在西藏的最新版本。韩国帅哥惊慌失色,回头用英文向我喊道:“天哪,我情愿去死!”
五个小时以后,当满目全是土林的时候,札达近在眼前了。Lee和Kim早已停止了嬉闹,大家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如果你不是在黄昏时分到达札达,你完全不能体会我的感受。
喜欢西藏的人,多半是向往山上宁静的积雪。札达,海拔和拉萨一样,3700多米,却没有积雪的山峰,被光秃秃的土山包围在象泉河的岸边。绵延数百公里的札达土林,原来是汪洋,因为地质变化,湖盆伸出水面,被雨水冲刷而成。土林那年轮般的层次,是海水退去的痕迹。
这是一个难忘的黄昏,山峦嶙峋,乱云飞渡。班车旱地行舟,蜿蜒穿行在土林之间。剧烈的颠簸和晃动,令班车就像是惊涛骇浪里命悬一线的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可能。浮尘像海水一样从车身每一个缝隙钻进车厢,在霞光里上下翻飞,仿佛无数精灵在跳舞。窗外,象泉河谷风生水起,土林像火山喷发。旷世凄美的景色如同天山寒铁淬炼而成的剑刃,从我的咽喉上无声无息地滑过,令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呼吸变得困难。在颤抖的空气里,时空和岁月古老而年轻,一半幽暗,一半光明,一半呜咽,一半歌唱。
我掏出照相机,用背带缠在手腕上,用身体死死抵住车窗,取景,调光,按下快门。我从来没有在旅行中变得如此惊慌失措。我知道这样史诗般的壮烈风景转瞬即逝,就算是被甩出窗外我也心甘情愿。班车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快门响过之后,我根本不知道取景框里记录下了什么。我喜欢这些极限状态下拍摄的照片,多半是因为无法忘怀当时的心情。
还没跨过象泉河大桥,我远远望见札达县城。在金碧辉煌的原始世界里,一排水泥建筑散发出白色的光芒。等班车在县城里停稳,我把行李扔在街头,急忙跑向河岸边的托林寺。站在白塔的位置可以拍到河谷的全景,可是几乎在眨眼之间,光线失去了力量,一切化为平淡,只留下我怔怔地站在岸边,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札达的黄昏日复一日,属于我的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