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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扎陵湖乡希望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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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早,不到八点的光景,玛多还在沉睡,全城安静得听不到鼾声。发电机旱就停了,那种声嘶力竭的躁动随着黑夜逝去。我推门走到院子当中,抬头望天,丝丝冷雨飘落在脸上。我感觉到寒意袭来。仅仅犹豫了片刻,我决定马上动身。

街上没人,也没有店铺开张。从招待所出门往西走,经过监狱,出了玛查理镇。我离开油路,踏上草原里一条起伏的土路。路口没有任何标志指明方向,但是土路上有拖拉机履带的印子,证明有老乡出没。路边的电线杆上是连接县城和扎陵湖乡的电话线。只要行走的方向不偏离电线杆,我就可以准确无误地走到乡政府。电线杆是我无言的向导。

我一向认为阴天最适合徒步,小雨也无妨。阴天有助于保持体力,小雨可以营造浪漫气氛,而毒辣辣的日头会很快让你耗尽元气。但我还是低估了低温给高原行走带来的风险。我打算每走一小时,休息十分钟。休息的时候,微微出汗的身体感觉凉意。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因为感冒会是致命的。我缩短了休息时间,继续行走以保持体温。

这个时候,我开始思念被挡在云层后面的太阳,盼着它能在午后现身。我不需要它照亮我的前程,却祈盼它带给我温暖。我不时调整背囊在肩膀上的位置,尽管我知道那样丝毫不会减轻分量。我带了帐篷、防潮垫和睡袋。如果途中没有遇到牧民的帐篷可以借宿,我会在天黑下来之前安营扎寨,嚼两口冷饼子,接着不管不顾地睡到天亮。

雨,断断续续地下。我在迷茫的草原上孑然孤行。天地仿佛被压缩得只剩一个人的高度,我被这感觉憋得喘不过气来。我看不瀛前方,大山重重叠叠。我怀疑自己会像尘埃像雨滴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莫名的悲拄孰这样无可救药地从心底弥漫上来。在这个离天近离地远的空间,我突然怀念起同类,甚至野狼,他们的气息至少带着体温。靠近了生命的源头,我却不会了呼吸。

走了三个小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那是我极度厌烦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不再那么刺耳。我侧身站在路边,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藏族人诧异地看着我,用普通话问我去哪儿,我回答扎陵湖。他摇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走着去。”我抖了抖肩上的背囊,转身想走。他拦住我说:“如果你想去扎陵湖乡,我可以带你去。扎陵湖离扎陵湖乡还有16公里,我也可以带你去。”

我没有拒绝这样的好意。旅行教会了我随遇而安。看了无数的风景,真正打动我的始终是人。他利索地把我的背囊绑在车上,我坐在后面。在瑟瑟风雨中,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如履平地。

一个多小时后,被冻得几乎麻木的我终于被这位像极了转业军人的才让加老师领进了扎陵湖乡希望小学。对我来说,那里简直就像家一样温暖。

02

在藏区旅行,我注意到学校往往是周边最气派的房子,扎陵湖乡希望小学也不例外。它和乡政府相邻,都是橘红色的砖房。黄河在这里,只是胯下的小溪流,学龄前的儿童都能一步跨过去。已经成摆设的水电站在学校的东面,将近200米长的大坝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却成了进村的道路。

才让加老师驾着摩托车狂奔,把我冻得直哆嗦。走进教师办公室的时候,我居然步履蹒跚,相信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当时我一定很失礼,因为我没有向屋子里的其他老师问好,就直扑屋子中央的炉子。才让加赶紧给我倒了杯热茶,我才缓过劲儿来。

老师们围了过来,我看到了几张友善的面孔。才让加用藏语嘟囔了几句,像是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事。大家围坐在炉子四周,像是开讨论会,气氛和炉子的温度一样热烈起来。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恍惚。我骤然感觉到,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是这样的简单。大家不论出身,不问来路;在神的注视下,我们称兄道弟。

要通过对体态相貌的描写把老师们区别开来是徒劳的。他们的头发黝黑乌亮,肤色因为强光照晒而健康饱满,穿着街上流行的户外衣裳。在玛多县城的杂货店,有人对我脚上的那双Garmont徒步鞋感到好奇,说这双鞋在大武镇卖一百多块钱。大武是果洛州的州政府所在地。我没有告诉他我这双鞋的价格。现在的藏地,大家披着真伪难辨的外衣,个个像极了登山高手。

尕措老师是副校长,笑的时候眼睛会变得跟门外的黄河一样狭长细小,眼角的皱纹就成了黄河支流;贡却老师俨然西部牛仔,外表堂堂,有挺拔的下巴;跟贡却一样年轻的才让老师柔弱文静,干净利落,像唱戏的;我的带路人才让加老师年纪比他们都大,面目和善,像极了居委会大妈。才让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笑嘻嘻地看着炉子边的我们,也不插话。

办公室里有一个日本人,这没有让我惊讶。他叫阿部,长得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他自我介绍是东京大学人类学的学生,来青海学习藏语。他已经在学校呆了一个多月了。我不喜欢日本人,但对义务助教的阿部,我找不出憎恨的理由,也说不出挖苦的语言。

学校的校长是个团结族,我离开的时候才从内地休完假回来。校长开一辆松花江面的,进了学校就招呼大家帮着卸货,车里装满了土豆和辣椒,是老师和学生永远不变的盘中餐。索多老师、尕图老师、东周老师和沙琼老师当时正在上课。到了下午,大家都知道学校里来了新人。孩子们好奇地趴在窗外张望,他们肯定以为我是新来的老师呢。

学校是寄宿制学校,每个老师也都有一间宿舍。才让加的家在县城,但他周末也很少回去。他说老师都走了,孩子们怎么办。晚上我住在才让加的宿舍。他执意把床让给我,自己打地铺。才让加找出半截蜡烛点上,火苗扑闪扑闪的。我钻进睡袋,望着火苗,回想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睡着了。

03

我在扎陵湖乡希望小学的第一个早晨是在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中到来的。孩子们大声背诵藏语中的传统拼读法,声音抑扬顿挫,像牧歌。我能想象得出孩子们捧着书本,前仰后合的情形,肯定跟旧时的私塾并无二致。

才让加已经不在宿舍了,门半敞着。我看到天空依旧阴沉,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的心情平静而满足,懒懒地缩在暧暖的睡袋里,靠在墙上看厚厚的云层挤压山顶,脑子里却还在想着昨晚睡前跟才让加聊天的内容。

学校有一百多名学生,全是牧民的孩子。是乡长开着北京吉普把他们一个一个从草原上“抓”到学校里来的。据说这是干部考核的一项重要指标。孩子们在学校,不用家里掏一分钱。一开始牧民特别不支持自己的孩子弃牧从学,也有孩子觉得读书太辛苦,就偷偷跑回家。每当这样的消息传来,老师们会显得很紧张。一是担心孩子会出意外,二是害怕上级怪罪下来。

一天中午,贡却班上一个叫尖巴的学生不见了,贡却骑上摩托车就冲出了校门。下午再见到贡却,他说这小子没跑,那时候正躲在发电机房睡大觉呢。尖巴是五年级的学生,个子高大,生性腼腆。他负责看管和操作学校最值钱的设备,那是一台柴油发电机。

学校的生活绝对好过帐篷生涯。孩子病了,也是免费治疗。一般的头痛发热,乡里的卫生员就能对付,厉害一点的就送去县医院。学校没钱付,医院也不拒收。到年底了,县财政局就来摆平这一切。

牧民们无法体会念书的作用,却尝到了学校的好处,招生也不那么困难了。我在学校的那几天里,就看到有牧民送自己的孩子来学校。县教育局承诺过,如果生源有保障的话,学校的编制就不会被撤消。

每天七点到八点是早自习,我醒来听到的就是孩子们的朗读声。八点的时候,会有老师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对着操场上的孩子们喊:“上课啦!”孩子们就跑去敲钟。钟其实是块铁疙瘩,挂在粗铁丝上,铁丝的两头分别固定在两根齐腰高的木桩上。对孩子们来说,敲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敲这块铁疙瘩。先到的孩子不由分说,抄起地上的铁棍,抡圆了胳膊就敲。金属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在晨曦还没消退的草原上显得很悠长。孩子们很懂规矩,平常的时候,包括周末,我从没听见过钟声响起。

我起身来到隔壁的食堂,向做饭的阿姐要了点热水,简单把自己洗漱了一下。学校有两个食堂。这间是专为老师设立的食堂,学校还有专门的学生食堂,很宽敞明亮,然而缺少桌椅板凳。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索性捧着饭碗蹲坐在食堂外的墙边进餐,气氛热烈得很像野餐。才让加除了教数学,还分管学生们的一日三餐。他自豪地跟我说:“在学校里,孩子们从来没挨过饿。”有一次,天还完全黑着,我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原来,学生食堂的白糖用完了,炊事员找才让加领白糖来了。才让加在库房也有铺盖卷,炊事员领了白糖走了,他在库房倒头接着睡。

在学校,很多事情被考虑得很周到。学校聘请了保育员,照顾孩子们的起居,负责打扫男女生宿舍,清洗晾晒被褥。学校还雇了一名放牧员,在附近的山坡上放养着300只羊。每两周宰杀一只羊,解决孩子们的吃肉问题。宰羊不讲技术讲技巧。不料这件事也是由学生来操刀。这个学生不是别人,正是尖巴。我曾经开玩笑地问才让加:“如果尖巴真的跑了,学校可能无法正常运转了吧?”

阿姐刚生了个女儿,她干活的时候就把襁褓中的婴儿放在屋角。屋角里还堆着小山般的土豆、洋葱和辣椒。阿姐给我盛了一碗热粥,桌上还有一盘白馒头和一袋榨菜。她示意是为我留的。阿姐不会说汉语,我不会说藏语。我吃饭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盯着我看,面带微笑。

04

我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很安静,老师正忙着备课,除了尕措跟我打招呼,没人抬眼看我。在老师们的眼里,我也许更像是熟识的邻居,进屋可以直接脱鞋上炕。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客人。我跟尕措说想去周围走走,熟悉地形。正在埋头算账的才让加起身指着窗外:“喏,出门往西走,有一个盐湖。当年马步芳还派他的军用卡车来我们这里运盐呢。”

马步芳是青海的土皇帝,曾经扣留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不放,敲诈西藏地方政府40万元,最后还是由国民政府出钱摆平此事。盐自古以来就由官府掌管。白花花的盐巴无异于白花花的银子,所以这么一个人迹难至的小盐湖也留下了马步芳的车辙印。

由于下雨,路变得湿滑泥泞,我没能走到湖边。如果是晴天,太阳普照大地,湖边就会结成薄薄的盐层。才让加说学校不用买盐,没了就来湖边撮一口袋,世世代代都用不完。

我爬上学校后面的山坡。山坡上有些残垣断壁,退了色的风马旗呼呼地作响,我猜想很多年前这里是老乡们朝拜天神的地方。从山坡往下望,目光越过学校的屋顶和操场,能看到黄河。虽然是阴天,河水还是透出淡淡的光芒,像鞭梢一样甩向远方,根本没有印象中一条大河该有的澎湃气势。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赶上开饭。小食堂很热闹,除了贡却、才让、阿部和我,还有乡里的两个卫生员。才让加和东周是亲戚,所以才让加平时都在东周家吃饭。

大家都有自己的碗,校长没在,我就用他的。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作陪,大家显得比以往兴高采烈,具体表现在胃口变得出奇的好。大家抹着嘴巴意犹未尽的时候,那边厢阿姐用勺子敲着锅沿,有点幸灾乐祸地瞧着我们这群饿狼,好像示意说,瞧,没了。

这里的饭菜永远不换样。主食是米饭,菜是土豆炒辣椒。这些饭菜不会招人喜欢,可在这几千米的高原上绝对是美味佳肴,我昨天晚上就狼吞虎咽地吃个没够。饭后大家在各自的碗里倒点开水,晃悠晃悠,就当汤喝了,也不用洗碗。阿部不喜欢喝汤,也懒得洗碗。他吃饭的时候,碗里总有上一顿的米粒。

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样一顿饭更让人心满意足的了,因为它让我产生了久违了的饥饿感。喝汤的时候,我又在期待着下一顿,尽管只是一模一样的重复。旅途上的简单食物,往往给我无穷的满足。我填饱了自己的肚子,还尝到了难忘的滋味。

下午回到办公室,尕措迎了上来。他招呼我在炉子边坐下,并把我的Sigg水壶里灌满茶水。尕措用商量的口气问我是否能给孩子们上汉语课。学校里原本有两位藏族老师教学生汉语。一位调到县里工作,另一位去西宁看病了。做个乡村教师,我很久以前就想过,但从来没敢当真。我很感激尕措和他的同事们,他们不关心细枝末节,也不会用县老爷的口吻盘问一个陌生人的来历。他们所给予的信任完全基于本性的善良,这些善良带给我温暖,也让我温暖之余感到淡淡的哀伤。

“我只读过书,没教过书。”尽管心里跃跃欲试,我还是说出了我的顾虑。

“你行,没问题,你是从北京来的嘛!”尕措似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

“好吧,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05

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我多少有点不自在。讲台令我仰视了十几年,神圣而崇高。萨特说过,文学是激情,教书是圣职。我一直以为只有祭司和牧师从事圣职,没想到今天是我站在了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我没等钟声响起就进了四年级的教室。孩子们事先知道由我代课,屏息望着我,目光好奇而热烈。尕措和贡却也坐在了教室后面,像是交流教学经验的邻校老师。这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经历过的很多次公开课。在那样的公开课上,老师和学生都会分神。老师的讲课带有表演的成分,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也都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他们担负着为班级和学校争光的重任。在扎陵湖乡希望小学,我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却同样不轻松。阿部怯于进场,就站在窗外,他跟孩子们一样好奇。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迄今为止自己对一个好老师的所有想象和理解表现出来。我一向对自己充满信心。

课本是全国发行的教育部统一教材。我教的课文是《王羲之练字》。在我看来,这样的教材根本不适合藏区的孩子,我在这些牧民子弟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疑惑和茫然。他们学习的兴趣受挫,就像冷水泼在身上。对于这些特殊的学生来说,识字应该是教学的重点,而不是隐藏在那些方块字后面的深一层含义。与其给他们讲朝代或书法,不如讲草原和牛羊,或者火车和飞机。我不了解他们的藏语课本,也许在藏语课本里有他们熟悉的生活。我有一本《藏文拼音教材》,平常自学用。第一课教的单词里就有茶、羊和山,开门见山描绘了藏区生活的图景,生动而且实用,引人入胜。

在我平生的第一堂课上,我很快做出了取舍。我不要求孩子明白古代到底是多久以前,也不要求他们知道王羲之和王献之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只想帮助孩子们树立起学习兴趣,消除学习汉语而产生的困惑和畏惧。

互动的办法在很多人看来肯定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但互动消除了彼此间的陌生感觉,活跃了学习气氛。我把理解能力强的孩子请到讲台上,用青海方言带领全班朗读课文,用自己的理解表述内容。我会坐到这名学生的位子上,鼓励大家用汉语大声向他提问。我还把课文改成剧本,孩子们自由组合,分别扮演王羲之一家三口,最后由同学们评出最佳表演奖。奖品是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的糖果和铅笔。

课堂里开始上演实验小话剧。孩子们看着伙伴的演出,乐不可支,人仰马翻。他们鼓掌,跺脚,拍桌子。尕措也停止了在本子上记录,跟着他的学生们一起大笑。正在隔壁班教数学的东周和沙琼老师也过来探头张望,但没有制止。他们或许同意我的观点,学习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快乐的过程。

下课的钟声响了,大家都意犹未尽。这时,我竟然发现自己微微气喘。在讲台上,没人可以得意忘形。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才得以宣布下课。

尕措肯定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感到高兴,他抓住我问是不是可以多兼几门课。东周也过来请我替他上一堂数学课。我知道自己干得不赖,也许无意间我为老师们也上了一堂课,尽管不够规范,但也算是一种全新的教学体验。兴奋之余,我也意识到这样的方法会延误教学进度。对于学校整体的教学大纲来讲,进度特别重要,就像一列火车,它准时鸣笛启程,不会等候迟到的乘客。我向尕措提出利用下午的自习课为孩子们辅导汉语,以五年级的学生为主,低年级的学生可自愿加入。这样的辅导完全脱离教条,放下课本,以自由谈话的形式进行。尕措同意了我的建议。

吃午饭的时候,阿部夸我讲课精彩。阿部说的汉语很有限,他用点头和大拇指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我胃口大开,边吃边想,就算我不是孩子们的好老师,肯定也是他们的好朋友。

06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天地相交,时间凝滞,日月星辰一起挂在天幕上闪光,让我产生目睹原始世界的昏眩感。

在学校,一天最好的时光无疑是中午。晨雾散尽,阳光倾泻下来。孩子们围坐在草地上,打闹、嬉戏或者睡觉。几堂课下来,我有点精疲力竭。上课是件用脑的体力活,短短的一个上午,我就对老师是蜡烛的比喻有了真切的体会。才让加让我吃完饭后回房间歇会儿,他觉得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么高的海拔。我舍不下温暖的阳光,就躺在了草地上。

有个不知名的孩子跑过来怯怯地问:“老师,下午是你给我们上课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快活地跑去告诉小伙伴们。逆着刺眼的光芒,我看到他扬开的双臂就像五彩的翅膀,带着他在空中飞翔。下午的课其实更像是课外辅导。我走进五年级教室的时候,孩子们显得比我还兴奋。由于教室的窗户隔着走廊,光线显得暗淡,衬得孩子们的眼眸更加明亮,牙齿更加洁白。五年级总共有12名学生,男女同学各一半。在我的要求下,他们挨个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女生普措,身材高大,乡里的小卖部就是她家开的。我跟她说话,她很少回答,总是笑。她汉语懂得比她的同学们多,但是害羞让她张不开嘴。

仁增拉姆是个善良乖巧的女生。在藏语里,拉姆的意思是仙女。有一次,她看见我在宿舍门口洗衣裳,过来不由分说拎起桶就朝水井走去。拉姆的手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冰冷的井水冻得通红。我一阵心疼,假装恼火地把她推开。我顾不得衣裳是否被洗干净了,赶紧草草完事。我裸着的上身被晒得发烫,双手却似乎刚从冰窖里拔出来。

东尼长得很漂亮,装扮整洁,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贵族小姐的神采。她矜持敏感,目光中流露出向往和期盼,但她始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我给她拍照的时候,她会摆出优雅姿势。让我难忘的是,她总会扬起漂亮的下巴,显示出不凡的气质。

尖巴就不用说了,学校里不能没有他。尖巴干活一流,但学习平平。我几乎没听他讲过汉语。上课我一提问,他就举手。尖巴举手的时候有个习惯,往往让自己站起来,却回答不出任何问题,只会站在那里憨憨地笑,看着你。

更德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孩子。他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健康,小儿麻痹症让他的躯体承担了很多痛苦。不幸的遭遇让更德具有了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他是学生中的精神领袖,老师们也很放心地交给他一些额外的工作。他很喜欢画画。他和同学索南在黑板上画过一幅画,画得是他们的现实和理想。还好,在被擦掉之前,我用照相机把这幅伟大的作品留了下来。太阳、白云和雪山下是天安门城楼,两边是成群的牛羊。他们的心愿像歌里唱的那样,赶着牛羊上北京。

我上课的时候,索南的家长正好到学校看儿子。穿得很体面的爸爸指着调皮的儿子跟我说:“老师,他要是不听话,你就狠狠地揍他。”他给索南留下一大包吃的就离开了。索南画画反映出他懂透视。没有老师教他画画,除了聪敏好学,他天生具有很强的观察力。

图旦是校园里最受欢迎的歌手,容中尔甲的歌曲他几乎全会唱。图旦肯定以为自己是个超级明星,所以特别在乎自己的形象。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包括头发。我注意到他随身带着小梳子。在我给他拍照的时候,他找点水,用梳子把头发从中间分开。图旦确实是个帅哥。

我的实验课在继续。在讲台上介绍自己的同学显得很腼腆,声音细微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我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带领同学们大声喊:“没听见,再说一遍。”为了更好地锻炼他们的表达能力,我发动座位上的同学提问。这些问答课本里没有,却是牧区孩子熟悉的生活,比如,你是几队的?你们家有几头牛?还有男同学露出调皮的笑容,问“你有妹妹吗?”大家哄堂大笑。我听着这些其实是青海方言的普通话,看着同学们源自内心的快乐,我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地方,属于这些孩子。我甚至产生过结束旅行的念头,留下来做一名真正的乡村教师。

07

我只身旅行,独来独往,从来没想过要结伴而行。但是,我并不排斥集体生活,比如在扎陵湖乡的这所希望小学,这至少表明我并不是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缺乏团队精神。

学校有一块篮球场,海拔4500米,哪支国家队来了都肯定被扎陵湖乡希望小学师生混合队打趴下。我的学生时代,玩得最花哨的就是篮球。尽管老有人评价我的球技华而不实,但我乐此不疲。所以在我的眼里,篮球是娱乐节目,不是体育项目。

在这里,打球是师生共同的娱乐节目。球赛本身比娱乐激烈,身体比球技重要。老师中,副校长尕措最勇猛,居然像豹子一样四蹄腾空,满场飞奔。学生中属更德了得。他身残志坚,专干累活脏活,抢下球就埋头直扑篮下,无人可挡。我很想露两手给大伙瞧瞧,可坑坑洼洼的场地制约了我的发挥,皮球的反弹方向难以控制。前后场跑了两个来回之后,我就极度匮乏氧气,只得抛弃私心杂念,站在中圈,抬起胳膊,做个传球手。全场比赛结束,我没出一滴汗。学校不具备洗澡条件,我一天只在起床后洗一次脸。也就是双手捧点水把脸泼湿,形式远远大于实质。

天黑下来,尖巴就会启动发电机,马达转动的声音打破了高原的静谧,然而它带来光明,所有人对这样的噪音都习以为常,甚至跟钟楼报时的钟声一样被人期待。晚上老师们也都爱在办公室呆着。办公室里有台电视机,但它从来就没从天空中收到过任何电视信号,只是被用来播放VCD。才让加告诉我孩子们最爱看伐西游记)》,看多少遍都不腻味,直到有一天找不到碟片了。

才让加的宿合没有通电,所以晚上我一般也呆在办公室,给我的电子产品充电。除了我之外,也需要给电子产品充电的还有阿部。他居然还带了笔记本和打印机。他白天自学安多藏语,晚上教老师们学英语。小日本的英语很烂。我遇到的日本人当中还没有一个能把英语说得像英语的。但是阿部特别认真,没有适合的教材,他就自己编,然后打印出来分发给大伙。有时候我听到他明显的错误,就耐住性子等下课后告诉他。阿部会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不住地点头认错。下一次上课前他不仅纠正自己的错误,还不忘说要感谢村郎君。

阿部也许觉得他的前世来自青海,对青海有着大海一般的深情厚谊。我不能明白这样的情意来自何方,源自何处。我们自古生活在幅员辽阔的疆域,和岛国居民相隔的并不只是眼前的这一泓海水。阿部一直在海南州共和县的师范学校学习汉语和藏语,继续他的人类学研究。他去了青海的很多地方,在阿尼玛卿山转山的时候还被藏獒咬伤过。如果两国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龃龉,不曾有过战争,我和阿部的相互欣赏也许会上升到更深一层的友谊。相逢一笑泯恩仇是个很高的境界,目前我还做不到。

有一晚,夜深了,没有睡意,我和阿部坐在宿舍的屋檐下聊天。那是一个晴朗的夜空,巨大的天穹布满星辰,银河流过山冈,流星滑落天际。我们俩看得目瞪口呆,灵魂出窍。那一刻,我敢肯定,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来自何方。

08

在我短暂的代课生涯里,正好赶上教师节。对于扎陵湖乡希望小学来说,这是一个欢聚的节日。学校特意宰杀了两只羊用来庆祝。杀羊的活儿是尖巴干的,可惜我没有看到,一直觉得很遗憾。

学校全天停课,大家兴奋地布置办公室。桌椅靠墙次第摆开,留出中间空地来唱歌跳舞。几个脸盆盛满了肉,惹眼地搁在桌子上。另外,还有啤酒、可口可乐和水果。我当时看得眼就绿了,肚子直叫唤。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吃的了。才让加看着直乐,他就像我妈一样了解我的心思。他让我尝尝肉香,我感激得差点喊娘。

中午,扎陵湖乡的副乡长到学校来向老师们祝贺教师节,还带来了乡政府给学校颁发的一千块钱过节费。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喝点酒就撒酒疯,乡里的两个卫生员美眉吓得直往外躲。尕措和其他老师也丝毫没有办法,便陆续找借口出去了。副乡长一看会场几乎空了,觉得特没面子,又不愿就此罢休,就跑到操场上吵吵嚷嚷地找人。他的司机比他懂事,拉着领导就要撤。他看到我和孩子们在操场上玩,就摇摇晃晃地冲我走来,对我说:“你是北京的客人,今天没把你照顾好。”我对副乡长没啥好感,就和司机一起把这个硕大的家伙连拉带拽地塞进了车里。

吉普车拐出校门,大伙才从隐藏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卫生员惊魂未定地问我是不是也怕他。我摇摇头。我没告诉她我练过合气道,对付一个醉鬼绝对绰绰有余。

大家重新回到办公室,令人不愉快的一幕已经被遗忘了。老师们强烈要求阿部和我唱歌助兴。阿部就和他的室友才让一起唱了藏族的祝酒歌。才让主唱,阿部瞎哼哼。但这已经足够了,气氛热烈起来。尕措过来敬酒,我说我还是喝可乐吧,就用无名指蘸着可乐,弹向空中,敬过天地和诸神。老师们看到我的举动,很惊讶,也很开心。传统的仪式完毕,我起身为大家唱歌。我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唱到一半,我就没词了,老师们把我抛在一边,开始大合唱——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巴扎嘿!

天色渐黑,尕措找来了尖巴,告诉他今晚的发电时间延长两小时。这一晚,大伙玩得很尽兴。VCD机播放的是藏族歌舞。夜越深,老师们的舞意也越浓。索多老师是个中高手,他的舞蹈不同于传统样式,节奏明快,动作大开大合,收放自如。我求教于索多,幻想能学得一技傍身,用来游走藏地。索多告诉我他自幼喜欢跳舞,大人跳舞的时候,他就在旁潜心琢磨。他现在跳的舞都是原创,既传统,又现代,看似无招胜有招。

东周老师舞步笨拙,动作机械,但这些没有妨碍他的兴致。他不停地比划,额头热气升腾。东周开始跳脱衣舞,直到上半身赤裸,大汗淋漓。此时的窗外,开始下雪。我回宿舍的时候,地上已经有积雪,空气清新凛冽。

我不知道老师们是几点散的。发电机的轰鸣声伴随我很快进入梦乡。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去学生食堂帮忙后来到办公室。办公室依然残存着昨夜狂欢的气息。我叫来几个同学,动手打扫办公室。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09

我从来没有在旅行中觉得度日如年,或者思乡心切。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崭新,目不暇接。不上课的时候,我不觉得孤独寂寞,和孩子们相处胜过任何打发时间的妙方。我每天很早醒来,比太阳还早。也许已经美梦成真,所以夜夜安眠,清爽无梦。

我起床后径直去学生食堂帮忙打杂。食堂有两位炊事员。一位是老师食堂那位阿姐的丈夫,另一位是索多老师的媳妇。我没有打听过他们的名字。他们不说汉语,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上的沟通。在这样的情况下,名字显得多余。食堂有两口大锅,一口煮稀饭,一口蒸馒头。我很纳闷,他们不用高压锅,怎么就能把馒头蒸得松软清香,又怎么能把稀饭煮得烂熟浓稠?

等我来到厨房,屋子里已经弥漫着温暖的水蒸汽。索多的媳妇给我舀一盆水,让我洗把脸。快七点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挤在小窗口,急切地等着开饭。我记得才让加跟我说过,孩子们的每顿饭,管够!早饭一般是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不够再加。稀饭里放一勺白糖,再没别的,孩子们照样吃得很香。

后来,我去普措家的小卖部买了果酱,交给更德,关照他站在窗前,给每个同学的馒头上抹一小勺。更德很尽心,毫无私心。等他蹲在窗下啃馒头的时候,两瓶果酱早分完了。更德没想过为自己再开一瓶果酱,因为我说过每天早晨只开两瓶。离开学校的那天,我交给才让加500块钱。我没说要买果酱,只是告诉才让加用这些钱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当时我的口袋里只有这么多钱。我后悔没把所有的盘缠都带在身上。为了减轻负担,我把一个包裹留在了镇上的招待所,里面有些衣物,还有钱。

孩子们喝完粥,把碗扔在一个大盆里。索多的媳妇往盆里倒点温水,把碗洗一遍,只一遍。有时候,女生会帮着洗碗。我在的那些天,碗由我来洗,不许别人跟我争。洗完的碗,整齐地码在桌子上。才让加得知后,告诉我别太辛苦,毕竟我是他带到学校里来的客人。洗碗谈不上累,更谈不上辛苦,只是我跟孩子呆在一起的借口。我早晨为学生食堂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挑水,把两口锅盛满水。挑水才是辛苦的活儿。水井距离食堂不足百米,两桶水加起来也不到50斤。但我踉踉跄跄,走一路,洒一路,半道还得撂下扁担,大口喘气。

孩子们最喜欢我给他们拍照,他们可能对我的照相机比对我更感兴趣。拍完后会有十几个甚至更多的孩子争看显示屏。等照相机传回我手里,镜头上已经是指纹密布了。

他们不善言辞,却有着自己的方法表述情感,简单直接。教师节的那个晚上,我去孩子们的宿舍查房。我先去的是男生宿舍。孩子们本都已躺下了,见新老师来了,都从炕上跳了起来。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被我誉为校园歌手的图旦手捧哈达,为我唱起了容中尔甲的情歌。后来我到女生宿舍。她们在狭窄的空间为我跳起了整齐欢快的舞蹈。歌儿唱得令人心旌神摇,舞步叩响天堂之门。那是一个令人产生幻觉的时刻。我有点不知所措,只感觉全身在颤动,身随心动。

这些感动,不可能被复制!

10

我因为要去扎陵湖才机缘巧合地来到这所学校。到了学校后,我过上了幸福生活,几乎忘记初衷。但是,才让加没有忘记。

星期六下了一场雪,不算小。山谷里开始刮风,刮起片片雪花。阳光已罩不住寒冷。我平常只穿一件短褂,此时把羽绒服套上了。星期天很多老师要去县城,采买物品,会见朋友。阿部想给家里打电话,坐老师的摩托车一起去。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又旧又脏的军大衣披上御寒。东周过来跟我说要带我去扎陵湖,说是才让加安排的。

我带上照相机,坐上摩托车就出发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但绝对不适合搭乘摩托车这样四周没有遮挡的交通工具出游。东周有经验,他穿着厚皮衣,戴着厚手套。我身上的羽绒服是我花了两百块钱在北京的户外店里买的,牌子是大名鼎鼎的Big Pack,但充绒严重缺斤短两,挡挡秋风还差不多,现在让我尝到了不恰当省钱的恶果。我缩紧身子,躲在东周身后,寒风刺骨,根本没心情欣赏初秋高原的雪景。我盼着能赶紧到湖边,钻进老乡的帐篷,喝滚烫的酥油茶。我有点庆幸才让加去县城办事了,不然他肯定亲自带我去看湖。他会带着我贴地飞行,其结果必然把我冻成冰棍。

路况很差,东周车技平平,我能感觉到他在使劲控制这部机器,有点勉为其难。路上没有人家,也没有村庄。湖边有些残垣断壁,还有帐篷,以前这里是鱼场。

从湖边到牛头碑,又走了一个多小时。途中经过一些小海子,东周鸣笛,惊起一片水鸟,呼啦啦地从身边掠过。东周大声喊道:“拍照,拍照,多美啊。”我冻得哆嗦,根本顾不上把捂在胸口的照相机掏出来。

在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的青海省地图上,鄂陵湖居东,扎陵湖靠西。可当地一直习惯把东面的称为扎陵湖,西面的叫做鄂陵湖。不知何故,共和国成立以后,两个湖就移形换位了。我尊重老乡的习俗。地图小心保管,叫法顺从民意。两湖之间有个小山包。这个小山包比海平面高出4600多米,是措日尕则山的顶峰。山顶有一座碑,令人景仰。碑上刻有藏汉两种文字的“黄河源头”。汉文是胡耀邦的墨迹,藏文则是由藏汉两族人民共同爱戴的十世班禅大师题写。山顶,经幡围绕牛头碑,鼓风招展。东周本想驾驶摩托车直抵碑下,可他的胳膊已经摁不住车头。我数次从后座跌落,只得弃车徒步上山。爬山没有让我感觉到气短胸闷,寒冷也离我远去。身临圣地,一切由神安排。

但凡瞻仰名川大湖,不可贴鼻近狎,只宜攀高远眺,这样才能尽得全豹。站在牛头碑下,两湖尽收眼底。远山绰约,白雪皑皑。云浮湖面,波光粼粼。湖边有一座寺庙,寺名叫措哇尕什则多卡寺。刚才经过的时候,没有见到喇嘛的身影。湖边有一些房子,有的大门紧锁,有的柴扉半掩。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三两条黄狗蜷缩在阳光里。

东周告诉我他有个亲戚在附近放牧,我们去喝酥油茶,吃糌粑。半小时后,我们钻进帐篷。女主人好像知道今天有客造访,炉火正旺,茶香四溢。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喝三大碗。女主人把青稞粉倒进我的碗里,我用手指搅拌着往嘴里送。小的时候,外婆会做些炒米粉给我们当点心。糌粑和炒米粉非常相似。不一样的碗,却是一样的回味。

回学校时,已近黄昏。东周沿着湖边骑行。路面多沙,车轮一旦驶入,不可自拔。在一个拐弯处,我们终于中招。东周和我像火箭发射一样蹿了出去,所幸大家没有受伤,只是前轮的挡泥板受损。东周干脆把挡泥板拆下来,插入沙中,以石块固定。他说:“给以后经过的车做个标志。”

回到学校后,我想出钱给东周修车,被东周生气地拒绝。

如果有人问起我扎陵湖的景色,我会说胜过青海湖,我到现在还坚持这样认为。可惜,在这么一个绝美的地方,我只扮演了一个匆匆的过客。没有看到日出日没,也没有看到潮起潮落。

旅行其实是一个积累遗憾的过程,不管你看到多美的风景,你也总以为错过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