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不忍睹的胜利
公元1123年,以首都汴梁为中心,整个北宋帝国都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大宋王国从建立以来就与之互相争战不休的死对头——辽国灭亡了。在后晋时被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燕京及其六州也回到了大宋的怀抱。在军事和外交上尝尽了屈辱的北宋帝国,似乎一夜之间成了这块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收复燕京的“功臣”童贯被封为郡王,其他有功大臣都被加官晋爵。朝廷为出征将士立了“复燕云碑”,以示表彰和纪念。整个帝国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击下,开始做起了国富兵强的大国之梦。
这场狂欢的源头,应该追溯到十二年前,即公元1111年。这一年北宋政府派使节祝贺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生日,副大使童贯在卢沟桥接见了一位神秘的客人。这个人叫马植,是华裔辽国商人。他向童贯提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秘密计划。即,联合辽国东北边陲的女真部落,对辽国进行夹攻,燕云十六州唾手可得。
童贯将马植带回,引荐给宋徽宗,徽宗十分高兴,从那时候开始,陆续派遣使节前往女真部落联络。宣和二年(1120年),北宋与金订立“海上之盟”,双方约定,长城以南的燕云地区由宋军负责攻取,长城以北的地区由金军负责攻取,夹攻胜利之后,燕云之地归属北宋,北宋则把前此每年送给辽国的岁币送给金朝。
可是,北宋的大臣们对自己军队的实力估计过于乐观了。
公元1122年,金军攻占辽中京、西京,辽军被金兵打得大败,亡国已成定局。次年,北宋命种师道、辛兴宗率兵分东西两路进兵,在如狼似虎的金兵面前孱弱得如绵羊一般的辽军,在宋军面前又变成了凶猛的豺狼。北宋两支军队均被辽兵打得大败,狼狈逃回。不久,童贯、蔡攸又率兵攻击辽国,但是这次仍然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宋将刘延庆远远望见辽军营帐中火起,以为辽兵来攻,匆忙烧营逃跑,辽军追击,宋军一路上死伤无数。
这年年底,金兵由居庸关进军,攻克燕京。金军以宋军未能按时攻下辽国城池为由,拒绝交付燕云十六州。经过双方讨价还价,最后金朝答应将燕京及其所属的六州二十四县交给宋朝,并要求宋朝不仅每年把交给辽国的岁币交给自己,还要把这些地方的赋税如数交给金朝,宋朝还要每年交一百万贯作为六州的“代税钱”,金朝才答应撤军。这些条件,宋朝都全盘答应。于是,燕京终于在这次悲惨的胜利之后,“光荣”地回到了大宋帝国的怀抱。
但是,这场“胜利”背后的屈辱已经被童贯等人粉饰过去了,宋徽宗赵佶更不会去追究这幕后的交易。对他来说,这场从天而降的胜利把自己打扮成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而童贯、蔡攸就是自己的卫青、霍去病。对外一直饱尝屈辱的北宋终于扫去了孱弱的阴霾,似乎已经看到了强国的曙光。
1793年,英国特使马戛尔尼勋爵曾说:
大清帝国好像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它之所以在过去一百五十年中没有沉没,仅仅是因为它的体积和外表。但是一旦一个没有才干的人在甲板上指挥,就不会再有纪律和安全了。
这段十八世纪末用来形容大清帝国的话用来描述十二世纪初的北宋王朝竟然也是惊人的恰当。宋徽宗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天子、画家皇帝,但是他绝对不是那个有才干的船长。而且此时北宋已积弊一百余年,即使真有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要挽回颓势恐怕都力不从心,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懦弱无能的昏君!
对金国来说,灭辽战争使他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大宋的衰弱与无能,谙熟丛林法则的金军是怎么也不愿失去打击这个衰弱巨人的机会的。1125年二月,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在应州被金军俘虏。这年十月,金太宗两路发兵,一路由完颜宗翰(粘罕)率领,进取太原,一路由完颜宗望(斡离不)率领,进攻燕京。北宋王朝危在旦夕。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金军两路军本约定在开封府下会师。但是西路军在太原遭到宋朝军民阻击,长期未能攻下。东路军顺利到达燕山府,宋守将郭药师投降,金兵长驱直入,渡过黄河,进逼开封。
宋徽宗赵佶听到消息之后悲号道:“想不到女真竟敢如此!”从龙床上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个多才多艺的皇帝根本不敢承担起抗敌的大任,慌不迭把帝位传给太子赵桓,自己当太上皇,带着一些官僚逃向江南。这种鸵鸟钻沙的伎俩竟然被天子当成撒手锏,北宋怎能不亡!
赵恒即位,是为宋钦宗。此时金军已经兵临城下,并提出割地赔款等议和条件,钦宗只好接受。为了满足金人的要求,朝廷派人搜刮民间和妓院金银,分批缴纳给金军。
迫于形势,宋钦宗起用主战派李纲部署京城防御,金兵的多次进攻被击退。此时各地勤王部队也陆续集结在汴梁附近,完颜宗望见取胜无望,带兵向北撤退。
金兵撤退后,逃难的徽宗也从江南返回,大宋朝廷又恢复了文恬武嬉的旧观。谁知仅仅在六个月之后,金军又分两路进攻北宋,数十万宋军惊恐逃散。十一月,两路军队在开封会师。此时的钦宗不是积极组织军队抵御,而是听信了一个叫郭京的无赖的鬼话。郭京号称自己会“六甲法”,只要挑选七千七百七十九个男子,经过咒语训练之后即可刀枪不入。到了“施法”那天,郭京命令守城军队撤退,大开城门,命“神兵”出击,结果可以预料,“神兵”全被歼灭。金兵趁城上无人防守,猛烈攻击,开封,这个十二世纪世界上最富庶繁华、最坚不可摧的城市陷落。
1127年三月,金兵把徽宗、钦宗俘获,将他们连同皇族三千余人掳走,北宋灭亡。
俘虏们到达金国之后,金朝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徽、钦二帝和北宋宗室都穿上金人百姓的服装,身披羊裘,袒露上体,到阿骨打庙行“牵羊礼”。徽宗的皇后朱氏受不了这奇耻大辱,当夜自尽。
宋徽宗赵佶后来被送到五国城(黑龙江依兰)的一栋破烂房屋里居住。一百多年前那个南唐皇帝的命运在赵佶身上被复制了。在被掳北上的途中,他就写道:“杳杳神州路八千,宗枋隔绝如千年。”故国渐去渐远,终于不可得见,从皇帝到囚徒的命运,徽宗此刻的心情是悔恨,还是悲凉?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回望那个自己宝座曾经占据着的故都:“帝城春色谁为主,遥指乡关涕泗涟。”日暮途穷,乡关何处!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最美的东西,往往消逝得最快。那朵曾经在汴梁怒放的杏花,哪能经历北国凌厉的凄风苦雨!那曾令如花美女羞愧的容颜,一旦经历无情风雨,便零落成泥碾作尘,连香味都不会留下一点。国破家亡的囚徒皇帝,就是自己眼中的那朵杏花吧?
南望故土,万水千山,百余年来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全部都沦亡于敌手,归乡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梦。和李煜一样,赵佶有时候也做到回家的梦,可是梦醒之后,五更的彻骨寒冷更无情地提醒他现在的悲惨身份。这样的梦,也许不做更好吧!
据说,这是赵佶的绝笔词。在离开汴京八年之后,绍兴五年(1135年),赵佶死在五国城一所破房子的土炕上。当钦宗赵桓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
徽宗死后,钦宗又活了二十一年。据《大宋宣和遗事》说:1156年六月,金主完颜亮命令钦宗出赛马球,钦宗身体衰弱,患有风疾,又不擅马术,在比赛中从马上摔下,被乱马铁蹄践踏而死,时年五十七岁。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金兵攻陷汴京后,大肆烧杀掳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金兵北归时,带走了包括徽钦二帝及宗室三千余人,还有大量其他俘虏。据《宋俘记》记载,俘虏总数为一万四千名。这些俘虏分七批押至北方,第一批有男丁两千两百余人,妇女三千四百余人,三月二十七日启程,四月二十七日抵达燕山。俘虏们一路上颠簸劳顿,备受凌辱,妇女活着的只剩下一千余人,一个月内,死亡过半。俘虏们到燕山之后,男丁为奴,女性则被赏赐给金军官兵,或者卖入娼寮,甚至被完颜宗翰拿去与西夏换马,十个人换一匹马。祸之惨毒,唯有“人间地狱”一语差可形容。
蒋兴祖的女儿,就在这俘虏中间。
《宋史·忠义传》卷四五二记载:蒋兴祖是常州宜兴人,金兵入侵时,他担任开封阳武县县令。敌军压境,有人劝他逃走,他说:“吾世受国恩,当死于是。”与妻子儿女坚留不去。金军百骑来攻,被他率领军民击退。第二天,敌人大部队进攻,城破,蒋兴祖战死,时年四十二,妻子与长子相继死去,年方十四岁的女儿被金军掳到北方。
《本事词》记载,蒋兴祖女儿被掳到雄州驿站的时候,在驿站墙壁上题下了这首词: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
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是建立在如山的尸骨和震天的哀号上的,胜利者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失败者呻吟辗转沟壑,天高地迥,号呼靡及。车辚辚,马萧萧,车马声,掩盖不住一路的哭喊和悲泣。家乡渐远,车外的白草黄沙告诉这些无助的俘虏,她们已经到了北国。一路上,车轮每碾过一圈,都碾在囚犯们的心上,马蹄每踏过一步,都将她们的梦踏得粉碎。
近两百年前,后蜀的花蕊夫人被北宋掳走的时候,在驿站墙壁上题下了这样的断肠句:“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两百年后,历史再度重演,但是,其惨绝人寰,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蒋兴祖女儿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也许,在经过雄州之后,她就备受凌辱而死;也许,她为了抵抗凌辱而被金兵杀害。所有的揣测中,她饱经凌辱而苟且活下来,居然是最好的结果。
《本事词》里还记载了另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郑义娘,是北宋官员杨思厚的妻子。金兵南侵盱眙,被金将掳掠,因为反抗金将凌辱,她惨遭杀害。死后,她的魂灵不散,经常出游。后来杨思厚奉命出使金国,来到亡妻埋葬的地方,与她的魂灵相见,悲戚孤苦的亡灵给自己的丈夫留下了一首《好事近》:
好事近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清血。何处最堪肠断,是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得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古人说:“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遭遇这惊天之变而阴阳殊途的夫妻,此刻的相见,又怎一个“恨”字了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可是即使已经魂断异乡,那个半夜哀哭的女子还是念念不忘前世的那个江南,春天又快来了吗?那漂泊异地的无数亡灵,还有回家的机会吗?
北国有很大的风,有漫天的雪,但是,有些哭声,永远不会被风吹散,有些泪水,永远不会被雪掩盖。
书生杀敌空白首
金兵攻破汴京的时候,钦宗赵桓的弟弟、康王赵构正在黄河以北集结勤王军队,因此幸运地没有成为俘虏。北宋灭亡之后,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南宋建立。金兵对这个新建立的政权发动了第三次攻击,赵构一度被驱赶至海上。南宋后来定都临安(今杭州)。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苟且偷生的朝代从此登上了历史舞台。
如汤因比所说,北宋用重文轻武的方法消除了五代时的军阀分裂,但是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在面对北方蛮族的侵略时屡战屡败,终于导致了北宋的灭亡。而南宋似乎并没有汲取北宋的教训,反而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马可波罗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
不过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绝非勇武的斗士。他们贪恋女色,除此之外别无兴趣。皇帝本人更是甚上加甚,除赈济穷人之外,他满脑子都是女人。他的国土上并无战马,人民也从不习武,从不服任何形式的兵役。而这些蛮子(指南宋百姓——作者注)的领地原本是很强固的,所有的城池都围着很深的护城河,河宽在强弩的射程之外。因此,设若此处的人们为赳赳武夫,这个国家原是不会沦陷的。
——(法)谢和耐(JACQUES GERNET)《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
一边是半壁江山沦敌手,一边却是直把杭州作汴州,西湖边的醉生梦死不但不能让人忘却二帝被俘惨死的靖康之耻,更不能阻挡金军南侵的铁蹄。
南宋建立之初,宋金便签订了绍兴和议,这个合约正式规定南宋向金称臣,南宋每年向金纳贡。1164年,又签订隆兴和议,南宋对金不再称臣,而改称叔侄关系;之后在嘉定和议上,又改称伯侄关系,加之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一败涂地。
边塞意味着大漠孤烟、金戈铁马、夜雪弓刀。而此时的南宋,连有没有边境都很难说,因为严格意义上,它已经成为金的附属国了。
这就注定了南宋词有一个很沉重而悲凉的主题:爱国。
他们爱的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的天堂——北宋,也爱着一个定都在天堂(杭州),其实却是地狱的祖国——南宋。南宋的爱国词人们爱国爱得辛苦,更爱得辛酸。因为他们所有的爱国情怀都逃不开靖康的奇耻大辱,逃不开海陵王血腥的南侵,更逃不开一个接一个丧权辱国的和议,逃不开南宋朝廷偏安苟活的猥琐。
曾经在江北领导义军抗金的传奇人物辛弃疾回到南宋后被长期闲置,无奈之下,“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整天借酒避世,“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夜阑酒酣,挑灯看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猛然惊醒,“可怜白发生”。
长寿的词人陆游,用他漫长的人生体验到的却是漫长的苦涩。年轻时一心报国却壮志难酬,华发苍颜,孤村僵卧,涕泗交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岳飞曾领军多次大破金军,高喊“直捣黄龙府”,誓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但是他也在夜深人静时哀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感到了危机的步步逼近。
此外,张孝祥悲叹“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最大的作用,不过是在席上让大家感动一下,之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于时局丝毫无补;陈亮豪迈地宣言“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不过是一场纸上杀敌的黑色幽默;相比之下,张元干悲叹“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倒算是说了些实话,因为他也知道,笔下的慷慨,已经无法挽回王朝败亡的步伐。
有人说安史之乱后,唐朝元气大伤,中唐的词人因此气骨中衰。而宋朝经北宋靖康耻后,偏安临安的南宋则完全被打断了脊梁,再也找不回汉唐的豪迈、盛世的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