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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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均”即步韵,依照他人作品原韵的唱和之作。步韵的风气始于白居易和元稹,两人太频繁地互赠诗歌,你步我的韵,我步你的韵,来来回回总有挥洒不尽的雅兴。
诗词对于古代文人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创作,还是一种社交手段,而步韵是最能发挥社交功能的。如王国维这样单纯崇尚艺术的人,自然会对步韵心怀轻蔑。步韵会凭空增加技术难度,因为你要严格依照别人的韵脚写出自己的意思。闻一多说写诗是“戴着镣铐跳舞”,那么步韵就意味着在镣铐之外再套上一副枷锁。
所以步韵之作每每差强人意,只有极少数才可以跻身第一流作品之列。可想而知,步韵一般都比不过原作,除非步韵者是世不两出的天才。苏轼就是这样的天才,当他的同僚兼好友章楶写出一首哄传一时的杨花词后,他的步韵之作反而后来居上,使章楶的词倒像是勉强步韵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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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楶,字质夫,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进士,是以书生建立武功的一代传奇人物。
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章楶赴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苏轼正因为乌台诗案的缘故编管黄州,两地相距不远,很方便书信与唱酬往还。苏轼在写给章楶的一封信里讲到了两首杨花词的来龙去脉:
某启。承喻慎敬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辞。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七夕词亦呈录,药方付徐令去,惟细辨。……
以此推断,章楶之前有书信叮嘱苏轼,要以“慎敬”的心态挨过这段磨难,信中还附有《水龙吟》咏杨花之词。苏轼这番获罪有新旧党争的背景,牵连广大,章楶也算是难兄难弟之一。苏轼感时伤世,步韵一首《水龙吟》随信寄去,但汲取了章楶“慎敬”的劝告,嘱托他不要将这首词给旁人看到。
所以,无论是章楶的原作还是苏轼的唱酬,都不仅仅是以咏物词的姿态描摹杨花而已,其中别有寄托,不宜与外人道。章楶原作如下: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章楶开门见山,点出“柳花飘坠”,这正是沈义父会蹙眉而王国维会颔首的写法。杨花“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这里却用到了一个文学语码:韩愈《晚春》诗有“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杨花和榆荚属于草木之中懵懵懂懂的一类,全不与群芳争奇斗艳。韩愈是以杨花与榆荚自况,说自己既无心机,亦无才华,不堪与同僚争权夺利。章楶用到了这一语码,因为这正是自己与苏轼的共同写照。
杨花不与群芳争春,终日里只是“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无奈杨花欲静而春风不止,“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这样的描写可谓得杨花之神理,亦可谓得官场浮沉之神理。
下阕视角忽然一变,写“玉人”看杨花的百般姿态,触绪伤怀,“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这又是一个文学语码:汉代长安有章台街,遍植柳树,是全国最著名的红灯区,在历代文人笔下成为秦楼楚馆的代称。丈夫冶游不归,少妇空闺凝望,从闺阁中飘坠的杨花联想到章台路上的柳绵,正如远贬外地的官员无限缅怀帝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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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步韵之作如下: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起首“似花还似非花”,杨花虽然有花之名,实则只是柳絮。刘熙载《艺概》称这一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确实,全词始终都在不即不离之间,似写花却在写人,似写人却在写花,似写实却在记梦,似记梦却在言情,以朦胧之笔转换于虚实之间。
时序变迁,杨花自然飘坠,在词人看来却是有意地“抛家傍路”。章楶当时读到这里,一定体味得出其中所蕴含的身世之慨。杨花究竟有无“才思”,苏轼分明在向章楶作答:“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看似“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实则细细思量,在抛家傍路的时候又何尝没有柔肠百转呢?“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究竟是杨花情态的拟人之语,还是章楶笔下那名“玉人”的写照呢?“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究竟梦如杨花,抑或是杨花如梦,究竟是杨花被黄莺的飞动带起,抑或是她的梦被莺声惊醒,亦真亦幻,无从分辨。
下阕道出伤心的原委:“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是杨花飞尽也罢,是群芳凋零也罢,最堪恨者是它们带走了春光。剩下的是什么?是“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是一场雨后,点点杨花在池塘上漂浮,再也无力飞起。古人相信杨花入水化为浮萍,这虽然没有科学上的真实,却是诗意中的真相。这真相令人伤感,想那漫天的杨花最后要么碾入尘土,要么随水漂流,只消几日的光景便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而那流水中的“一池萍碎”若待仔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两首《水龙吟》俱属佳作,苏轼终归以不即不离、虚实难辨的写法更胜一筹。王国维是天才论者,所以认为两首词的高下之别缘于章楶才力有限,苏轼天才绝顶。文学艺术上的造诣的确需要功力为基础,但功力是每个人只要用心便可以获得的,只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才是决定顶尖高手高下之别的唯一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