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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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分风、雅、颂三部,以风之部最有抒情诗的色彩,其中隐秘幽微的情怀与寓托即所谓风人深致。王国维以《蒹葭》为《诗经》中最有诗意与深意的一篇,这倒可以见仁见智,但是,当他道出晏殊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蒹葭》相近,仅仅有情绪上的洒落与悲壮之别时,便已经悍然迈出了离经叛道的一步。
在儒家传统里,《诗经》既被溯源为一切诗歌之祖,亦被尊奉为一切诗歌之典范。士君子无论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诗经》都是必不可少的人生指南,是儒家哲学所栖身的最美丽的一个载体。在儒家经典的排序里,要么以《易经》为首,要么以《诗经》为首,其他如今人熟悉的《论语》《孟子》之类都远在《诗经》与《易经》之下。
早在春秋时代,孔子便叮嘱弟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意即一个人若不能熟练掌握《诗经》各篇章,便无法在贵族的社交圈里体面地和人交谈,正如简·爱时代的英国贵族都必须掌握法语一样,一口蹩脚的法语会使你身上所有价值连城的珠光宝气一瞬间黯然失色,毕竟谈吐从来都是一个人最难伪装亦最难速成的东西。所以,王国维将晏殊的一首词与《诗经》中的顶尖篇章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一种推尊词体的做法,意味着词作为艺术形式之一种,绝非传统上所认为的那样不登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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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有十五国风,《蒹葭》属于秦风,即秦地诗歌。当然,用陕西话来读这首诗显然是一种破坏美感的不智之举。以普通话读之,竟依然可以读出那种悠扬低回之美:
蒹葭28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29。所谓伊人,在水之湄30。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31。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32。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33。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34。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35。
因为琼瑶小说《在水一方》的缘故,这首诗在今天也算广为人知,但同样因为这部小说的缘故,人们往往将“伊人”理解为女子,将诗人对“所谓伊人”的追求理解为男人对女人的爱情追求。但是,古人并不是这样理解的。
历代最具权威性的《诗经》注本是西汉《毛诗》与东汉大儒郑玄的《毛诗传笺》(一般简称《郑笺》),唐代科举考试中《诗经》一门的标准教材《毛诗正义》便是以《毛诗》与《郑笺》为底本的。《毛诗》的解读是:《蒹葭》一诗是为讥讽秦襄公而作,因为秦襄公不能以周礼治国,导致国政衰败。概而言之,《蒹葭》告诉我们治国当用周礼的道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郑笺》的深刻解读是:蒹葭(芦苇)在众草之中苍苍然强盛,至白露凝戾为霜时便转为黄色,这是比喻秦地那些不服从秦襄公政令的百姓,得周礼之教则转为顺服;伊人即所谓知周礼之贤人,贤人遥遥,如同在大河的彼岸。“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流而上为溯洄,比如逆礼而求则贤人不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顺流而涉为溯游,比如敬顺以求则贤人易至。
依这样的解释,《蒹葭》便是一首讥刺秦襄公且苦心求贤之诗。即便在疑经之风大兴的宋代,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辙这等顶尖学者也不曾对此有过半点怀疑,倒是看似刻板的朱熹本着考据精神说:这样的解读既缺乏文本上的线索,亦得不到任何文献证据的有效支持。
今天我们自然可以卸下儒家诗教的重负,就文本论文本,就证据论证据,于是只从诗中看到渴慕与追求,以及求而不得的忧伤。岸边有芦苇丛生,载露经霜,诗人沿着河岸上下追寻,走过太多的路,越过太多的险阻,而为他所追寻的那个人啊,有时似乎近在咫尺,却终归还是遥不可及。
读者可以从这样的诗意中做出各样的引申,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所谓伊人”可以是心仪的女子,可以是治国的贤人,也可以是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孤独理想。我很欣赏金人党怀英的两句诗:“川上风烟无定态,尽供意与诗家”,诗意亦无定态,会随不同的读者而生出不同的新解,对于《蒹葭》这样的诗最是如此。
无论如何,单恋中的人以及单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受到《蒹葭》的感染,所以王国维于整部《诗经》中最爱这首《蒹葭》,这实在是一件因切合自身气质而顺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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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之所以“洒落”,是因为它独有一种遗世独立、飘然出尘的气质。
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有这样的观点:“庄周云:‘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令人在萧寥之中生出远离尘嚣的想法,我以为《蒹葭》这首诗也有同样的感染力。”
以《庄子》理解《蒹葭》,也只是赋诗断章的一种方式。《庄子·山木》讲鲁侯忧劳国事,市南宜僚劝他放弃国君之位,远离俗务,去南越的建德之国,鲁侯担心路远,市南宜僚于是劝慰他说:“只要减少费用,节制欲念,您的给养便不会匮乏。待您渡过大江,浮游海上,回头已经看不见海岸,愈向前愈看不见边际。岸边送行的人都回去了,您从此远遁而去(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市南宜僚的真意其实是劝鲁侯摆脱世俗的羁绊:“所以说占有别人的人就有负累,被人占有的人就有忧患。所以尧既不占有别人,也不被别人占有。我希望您能够摆脱负累,解除忧患,与大道遨游于无穷的境界。试想乘船渡河的时候,有一只空船撞了上来,这时候就算急性子的人也不会发怒;但如果撞来的船上有一个人,这边船上的人自然会喊着叫他把船撑开。如果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再喊一声仍不见回应,第三声就一定会恶言相加了。或生气或不生气,取决于撞来的船上或有人或没人。人如果能‘虚己以游世’,有谁能够伤害他呢?”
庄子显然不曾留意,人们若不小心踢到了石头,或者被锤子砸到了手指,难免都会咒骂几句,尽管这怪不得任何人。但无论如何,人生若采取这般“虚舟”的态度,“虚己以游世”,总也堪称一种令人钦羡的洒落了。但这般洒落距离一般人实在太远,我们总免不了牵挂父母子女,操心柴米油盐,追求各种各样的成就,铲除或显或隐的障碍,对未得的满怀欲念,对已得的害怕失去,每个人都是一条严重超载的小船。
在《庄子·山木》市南宜僚故事的上下文里,我们确实看到了虚舟远飏的“洒落”,但《蒹葭》又何曾体现出这样的“洒落”情怀呢?我们从《蒹葭》里看到的似乎不是洒落,而是执着,是对那个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不断地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求索的执着。但是,也正是因为对这个唯一目标的执着,令诗人无视一切世俗的牵绊与负累,只为一个纯美的目标一往无前,无怨无悔。这是理想主义者标签式的“洒落”,因为顽固地朝着理想的方向驶去,所以轻易抛弃了小船上的一切负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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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语出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以闺怨为主题,伤离怀远间自带一种君子风骨。
阑槛旁的菊花笼在淡淡的烟霭里,兰草挂着泪珠一般的露水,在这个愁绪萦怀的清晨里,燕子双双穿过罗幕飞远,仿佛不堪承受这里的寒意。月亮还不曾完全消隐,月光从昨夜到今晨总在房间里徘徊不去,仿佛全不晓得她的离愁别绪似的。她独自登上高楼,看昨夜的秋风又吹黄了多少绿叶,看迢迢道路通往天涯,而那个令自己刻骨思念的人啊,依然不见归来的身影。相思无处托付,纵然写好诗笺,封好书信,却不知道该寄往何方。
菊与兰皆为君子的意象,彩笺则是才女与君子两心相通的意象:早在唐代,蜀地以造纸闻名,在成都浣花溪畔,有才女薛涛别出心裁,设计出一种深红色的窄小信纸,人们称之为红笺或薛涛笺。薛涛与当世文坛名流诗歌往还,以这样一张张精雅的红笺颠倒众生。后来薛涛又发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红、粉红、明黄等十种颜色,且以花瓣点染,称为“十样变笺”,并且改小尺寸,专门用来题诗。及至唐末,文人对彩笺的着迷并未有丝毫退减,如韦庄写有一首《乞彩笺歌》,将之比作出自神仙之手的天上烟霞——“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而它的贵重,也到了“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的地步。
借着这样的意象,我们能感受到那个伤离怀远中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气质。她一定不同于温庭筠笔下“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女子,也一定不同于韦庄笔下“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的女子,晏殊这首《蝶恋花》就这样轻易脱离了《花间集》的格调。这个在彻夜无眠中饱受煎熬的女子,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骋望与期盼里自有一种所向苍茫的悲壮感,更不是《花间集》里那些含嗔带泪的小小幽怨可堪比拟的。一切在幽独中苦苦张望理想的尽头的人,都会在这首词里看到自己那不胜憔悴的镜中影像。“望尽天涯路”所望尽的,岂不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