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宫词
警句: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1.
中唐以降是宦官的天下。宦官掌握着禁军,不但可以傲视朝臣,甚至可以不太费力地废黜自己看不顺眼的皇帝。如果那时候就有一本畅销书叫作《人脉是设计出来的》,一定会用最多的篇幅来教给你怎样和宦官搞好关系。换言之,只要你出身低微,又很想在仕途上走得安稳,那么没有宦官做靠山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诗人王建出身低微,也有一点政治抱负,而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是,他和大宦官王守澄有同宗之谊,而且两人关系很好,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称兄道弟。
要知道王守澄在当时是一手遮天的人物,王建有了这样一个靠山,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人们静待着王建将如火箭一般毫无悬念地攀升,然而王建一辈子都没能在仕途上混出什么头脸。没错,他常和王守澄喝酒聊天,但那种程度的聊天不过是一个满怀好奇心的诗人在向知情人打探宫廷里的秘闻和掌故而已。
任何一个投机客都会骂王建买椟还珠,不知轻重,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人力资源。但文学史真的要感谢王建的天真和王守澄的耐心,因为正是这两者的结合,才造就了那一系列别开生面的宫词作品。王建创作的百首《宫词》的确是诗歌史上“宫怨”类型中最别致的,虽然不曾为作者挣得什么实际的好处,却挣来了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
2.
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里,诗歌不但有着“代圣人立言”这样颇为光辉的传统,还有一个“代女子立言”的颇为奇异的传统。
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的女子一般也不会是良家妇女,所以,对于自己的生活与心声,女子是缺乏话语权的,这便只能由男性诗人来代劳。而事情的另一方面是:男性诗人自然渴望和心仪的女子做精神上的沟通,如果那女子缺乏足够的文学修养,男性诗人便只能依靠想象和揣摩来模拟女子说话,其实不过是在自说自话罢了。
好在他们最主要的读者也是男性,所以他们刻意模仿出来的女人的幽怨、妒忌、渴慕与哀愁无论是否逼真,都最能迎合男性读者的心理。
在王建之前,诗人们早已经对宫怨的主题着迷。试想皇宫里无数佳丽侍候一个男人,多少人一辈子也沾不到一丁点的雨露恩泽,她们该有多深的幽怨呢?尽情想象宫禁深处最隐秘的生活,想象最隐秘的生活下潜伏暗涌着的最隐秘的心理,这也算是诗人们的一点八卦趣味吧。所以宫怨主题的诗歌在今天读来,就像是在看一幅幅《甄嬛传》的剧照。
在所有宫怨诗人里,只有王建写出了不同。
在他的笔下竟然出现了各种各样极尽逼真的生活细节,可以说王建的百首宫词就是描绘唐代宫廷生活的一卷《清明上河图》,今天那些研究唐代风俗的学者面对王建的诗歌简直如同面对一座宝藏。所以即便悬隔千载,细心的读者也不免会为王建的安危担心——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3.
口风紧向来都是官场中人的必备素质。汉代有一位名臣孔光,在家从来不谈工作上的事,就连有人问他在温室殿这个宫中禁地种的是什么树,他也默不作声。“不言温室树”从此成为一则掌故,孔光也因此被奉为谨慎的楷模。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换任何人当皇帝,恐怕都会喜欢孔光,讨厌王建。
王建有一次言语之间开罪了王守澄,后者忽然说道:“你写了那么多宫词,可皇宫内廷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今天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向皇帝交代清楚。”王建果然被吓到了,写诗向这位同宗兄长道歉说:
“自是姓同亲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意思是说:如果不是你这位兄长亲自讲给我,我哪会晓得宫廷里的那些秘事呢!
兄弟之间的一点龃龉就这样随着两句玩笑烟消云散,王建并不能真的奈何王守澄什么,王守澄也犯不上拿王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当真。王守澄继续弄他的权,王建继续写他的诗,各有各的轨道,生活总要照旧。
4.
不过,王建最为传世的诗不是百首宫词里的任何一首,而是《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首诗的题目,也有的版本写作《十五夜望月》。从诗意推断,这里的“十五夜”应当是指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是望月相思的时刻,但添上“寄杜郎中”这几个字,明显是写给男人的。
我们常常以今度古导致这种误读,以为凡是“相思”都发生在男女情人之间,然而在古代的语境里,“相思”没有那么多的男女之情的意味,思念一个同性的朋友也完全可以望月而“相思”。比如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此缠绵悱恻的词句却不是写给某位多情的女子,而是寄给弟弟苏辙的。
王建在中秋之夜望月而相思,这相思是寄给一位男性友人的。尽管杜郎中到底是谁,今天我们已经无从知晓,早已经将这首诗当作了情歌典范。不过这也无妨,毕竟当一篇作品脱离了它的作者之后,便获得了独立的身份、崭新的生命。
王建名字考王建,字仲初。“建”与“初”含义上的关联在今天已经很不明显了,而在古代,这两个字都有“起始”的意思。古人将天空划分为十二个区域,大略相当于黄道十二宫,以十二地支来做标记。如果在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子天区,并以这个月份作为一年的开始,这就叫“建子”,同理,如果是寅天区,就叫“建寅”。古代历法有建子、建丑、建寅三种起始方式,远不像今天统一用公历这么简单。
历法在古代既是一个生活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在改朝换代之后,如果有人还坚持奉行旧朝代的正朔,这是最让当局忌讳的,也是前代遗民表达孤忠的一种方式。
改朝换代就要“改正朔”,所谓正朔,“正”是正月,一年的第一个月,“朔”是朔日,一个月里的第一天。所谓建寅之月、建丑之月、建子之月,分别对应于现在的农历正月、十二月和十一月。事实上改正朔是一件太过麻烦的事情,只要想想现代社会里使用夏时制的情形就可以晓得。所以自唐肃宗以后就一直以建寅为岁首,直到清末也没再改过,改朝换代的时候只要采用新的年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