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两条狗跟着我妈一起,在葵花地边吃了小半年的素。
丑丑最爱油麦菜,赛虎最爱胡萝卜。
它俩的共同所爱是鸡食,整天和鸡抢得鸡飞狗跳。——真的是“鸡飞狗跳”!
但鸡食有什么好吃的呢?无非是粗麦麸拌玉米碴,再加点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从简,其他一切都只能将就。
然而说起来,这片万亩葵花地上所有的种植户里,我家算是最不将就的。
当初决定种地时,想到此处离我们村还有一百多公里,来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妈便把整个家都搬进了荒野中。
包括鸡和兔子,包括丑丑和赛虎。
想到地边就是水渠,出发时她还特意添置了十只鸭子两只鹅。
结果失算了,那条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
于是我们的鸭子和鹅整个夏天灰头土脸,毫无尊严。
她在葵花地边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帐外,赛虎睡帐内。
一有动静,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那阵势,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
若真有异常状况,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赛虎躲在门后继续呐喊助威。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它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
所谓“状况”,一是发现了鹅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访。
来人只会是附近种地的农人,前来商议今年轮流用水的时间段,或讨论授粉时节集体雇佣蜜蜂事宜,或发现了新的病虫害,来递个消息,注意预防。
或是来借工具。附近所有的农户里,就我家工具种类最齐全。要锯子有锯子,要斧头有斧头。几乎可应付一切意外情况。
除此之外,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桌子有桌子,要凳子有凳子。甚至还有几大盆绿植……
我妈把盆栽带到地头的理由是:“眼看着就快要开花了。”
而别的种植户呢,一家人就一卷铺盖一只锅。随时准备撤。
每一个到访我们蒙古包的人,说正事之前总会啧啧称叹一番,最后说:“再垒一圈围墙,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2020年。”
对了,还有人前来买鸡。我妈不卖。说:“就这几只鸡,卖了就没有了。”
对方奇怪地说:“那你养它干嘛?”
这个问题好难。我妈吱唔不能答。
总之,以上种种来客,一个星期顶多只有一拨。
眼下这块耕地大约一万多亩,被十几户人家分片承包。
承包者各自守着各自的土地散居,彼此间离得较远。
除了我家,别人家都住在地底——在大地上挖个坑,盖个顶。所谓“地窝子”。
于是,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天空如盖,大地四面舒展,空无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
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渐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
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实我家第一年种地时,住的也是地窝子。我妈嫌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资两千块钱买了这顶蒙古包。
唉,我家地种得最少,灾情最惨,日子还过得最体面。
鸡窝——一只半人多高的蒙着铁丝网的木头笼子——紧挨着蒙古包,是我家第二体面的建筑。
兔舍次之,它们的笼子仅以木条钉成,不过同样又大又宽敞。
鸭和鹅没有笼。我妈用破烂家什围了一小块空地,它们就直接卧在地上过夜。它们穿着羽绒服,不怕冷。
每天清晨,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公鸡跳到鸡笼顶上庄严打鸣,通宵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
很快,鸭子们心有所感,也跟着大呼小叫嘎嘎不止。
家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兔子的脚步便越来越急切。
被吵醒的我妈打着哈欠跨出家门,看到兔子们安静地卧在笼里,一个也不少,眼睛更红了。
兔子为什么会迷路呢?我妈说,因为它个儿矮,走着走着,一扭头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赛虎的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便前肢离地站起来,高瞻远瞩。而且它还能站很久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够直立行走。
丑丑不会站。不过也不用站,它是条威猛高大的牧羊犬,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远方地平线上一点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鸡虽然也矮,但人家从来不迷路。荒野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太阳西斜,光线微微变化,便准时回家。
我觉得鸡认路才不靠什么标志,也不靠记性。人家靠的是灵感。
我从没见哪只鸡回家之前先东张西望一番。
鸭子们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丢。整天大惊小怪的,走到哪儿嚷嚷到哪儿。你呼我应,声势浩大。
黄昏时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妈结束了地里的活,开始忙家里的活。
她端起鸡食盆走出蒙古包,鸡们欢呼着哄抢上前,在她脚下挤作一团。
她放稳了鸡食盆,扣上沉重的锥形铁条罩(鲁迅提过的“狗气煞”,我管它叫“赛虎气煞”),一边自言自语:“养鸡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图个看着高兴!”
于是鸡们便努力下蛋,以报不杀之恩。
蛋煮熟了给狗们打牙祭。狗们干起保安工作来更加尽职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