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元兴宫村没有多少记忆。它是我们家离开黄沙梁后的短暂落脚处。这个靠近天山的村庄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一下雨地上哗哗地淌着水,淌得迅急。雨一停水便不知流到哪去了。
东西掉在地上也会滚。这里的东西都像长了腿似的,稍不留神就会再也找不见。
那年秋天村里去了个卖西瓜的。拉了一车西瓜,卸到地上准备卖。等他一转身,西瓜动了起来,开始滚动得慢,接着越滚越快。元兴宫人从不种西瓜,种也白种,瓜蛋子稍长大些便开始滚动,把秧拉得细长细长。再长大些秧便拉不住,或被扯断或连根拔起。不管瓜熟不熟,长到时候都会顺坡滚下去。有的中途撞到石头上,碰个稀巴烂。有的在滚动中逐渐熟透。太阳晒热的荒坡将所有经过它的东西烘热烘熟。元兴宫人也想过办法,在每个西瓜下挖一个坑。可是,锹头大的小坑显然没多少阻力。尤其刮起下山风,连人都会滚。谁能挡住谁呢?
卖西瓜的是个瘦老头,直嗓子大喊大叫。村里出来许多人帮着追西瓜。狗也帮着追。猪和牛也撒着欢追。到后来,没追回几个。一车西瓜几乎全滚到十几里外的坡下村。
元兴宫人丢了东西都到坡下的村子去找。
村里很少有圆东西。连石头都是扁的。筐全是方的。木头用墙或木桩挡着。可能滚动的物件上都有一根绳子,不用时拴牛一样拴在木桩上。到地里干活,首先在歇脚处打个木桩,车用绳拴上。石磙子用铁丝拴上。
那是个留不住东西的村庄。它建在坡上。
黄沙梁在大地的最低洼处,雨落在哪,便在哪停住。只要没人动,一千年一万年后,一切都还在原地。也还是原来的模样和姿势。挖地三尺,我会找到消失多年的一洼水。它直渗下去,捉迷藏一样藏到了地深处。在那地方喊一声,一切就会出来。只要记住那些东西的位置。当它们不在了,不是升到天上便是被土埋住。没有别的去处。
那些牛走来走去最后回到牛圈里。树在砍掉的地方又长出些细枝。早年掉在地上的一根针,越来越深地扎进土里。它不会忘记回来的路。每天每天,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升起,又落到路对面韩三家的牛圈后面。风只刮走了风。土直直扬起又直直落下,谁家的土落到谁家房顶院子里。
我们家在元兴宫只住了五年。父亲不习惯种坡地。他在那个大斜坡上使锨挥锄都觉得不对劲。不像黄沙梁的地,平躺着的,顺顺展展,咋饲弄咋舒服。元兴宫的地像墙一样斜立着,不让人过去。
最难干的活是浇地。水像从天上下来的,沿坡地漫漶而下,简直没法收拾。没挨地皮便飞逝过去,地皮还干着水已淌得不见。有时水在地里冲条沟,水全从沟里跑了,两旁的庄稼却干看着渴死。
那一次,父亲半夜回到家,气得一句话不说。天刚黑时大哥出去迎过他一次。我们以为车陷进渠沟里了。大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上没有的,啥都看不见。我爬到地上听了一阵,也没听见车轱辘声。”
“会不会走糊涂了,车赶到别的庄子里去了。”
母亲让我上房顶喊几声。我爬上梯子。夜空黑黑的,只有两三颗星星,又高又远。村子里一片寂静,什么都看不见,偶尔从谁家烟囱冒出些火星,一晃就不见了。我鼓足力正要喊,突然觉得这地方那么陌生。我喊不出来。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是我不熟悉的这个地方的气。我愣愣地站了好一阵,下来了。
将近半夜时狗把我们叫醒。听到车马声。母亲开门出去。屋里灯一直亮着。餐桌上摆着一只碗一双筷子。我们跟着爬起来。马车已进了院子,黑暗中父亲解开套具,气哼哼的。我接过缰绳,牵马进圈棚,拍了拍马背,全是汗水。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父亲拉草回来时,右边车轱辘滚珠烂了,咯咯直响。父亲把车停好,用几块石头垫起车轴,卸下轱辘准备修一修,结果一松手,那只轱辘滚了起来,他赶紧追,就没追上。跟着跑了几百米,眼看轱辘越滚越快,才想起来应该骑着马追。赶回来卸了套具,车拴好,上马追去。跑了十几公里,才在一丛红柳中找到它。幸亏被红柳挡住,要不然就没尽头地滚下去了,直滚到黄沙梁都说不定呢。轱辘平躺在红柳丛里,轮胎被石头碰烂几处。
本来中途快追上了。坡上有个放羊的看见了,想帮忙拦住。飞滚下来的车轱辘惊散了羊群。放羊的似乎很有经验,他候在那里,轱辘飞奔而过时,一脚蹬去,轱辘倒地了。一躺倒它便滚不成了。可惜他蹬得过猛,轱辘倒地后蹦了两下,又立起来跑了。
放羊的只好看着它滚去,对随后骑马奔来的父亲做副无奈的样子。
父亲费了很大劲,才把那个车轱辘弄回来。从半下午到天黑、天更黑,马驮着一只轱辘,父亲牵着马,一路上坡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