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黄沙梁已经死掉多少人。如果有时间,可以数数村庄周围的坟堆。
我会数着数着把一切忘记。我会数错。漏掉蒿草拥掩的那一座,漏掉坟头塌陷已经被风刮平的那一个。把相似的散布零乱的坟堆数重。
我不可能走到每个角落。
死亡却遍布每一寸土。
我会遇到多年前去世的一个亲人的坟墓,墓碑歪斜,雨水冲净上面的字迹。我会遇到他(她)伸露在外的一截腿骨,洁白坚硬,但我认不出它。
他们活着时我还没有出生。有关我的消息遥无音信。
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说话和走动。偶尔一脚埃尘。
我飘升起来。
如今我还记得我在空中飘浮的漫长情景。下面是荒野、村庄、匆忙走动的人和牲畜。我漫长地飘游着。全是黑夜。望见的一切都令我担心。一声喊叫、一个不大的响动都会使我惊颤。
而一场一场的风却没有把我刮离这片天空。
我还记得那时望见的树木和人,弯弯地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伸向远处的那条路。
最后我落到谁身上被她带回家里。
以后全是早晨。一个挨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比那时更多,太阳出来,一粒尘埃落定。
天黑前我会找到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学会了走,我给每人一盒火柴、一大把蜡烛,让他们四散了去,走到村庄周围的角角落落。
“记住,在每个坟墓上,插一烛蜡,点着。”
天很快黑了,我站在高高的房顶上。
“谁家都别点灯。”
“把烟头灭了。灶里的火用灰蒙住。”
死亡发出的光,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村子。
那个夜晚将异常安静。我像清数家产一样清数死掉的人。
那群孩子已回到家中。
数不清的柴禾,已化为灰烬。
我数清一个村庄的死亡,也就清楚了所有的生。
所有的生者将会安静。
最远的烛光开始含糊不清。
当我数到几百、上千。
村里只有几十个活着的人。
他们悄无声息,仿佛和死亡连为一体。
但这不是全部的真实。
在我的死亡名单中,可能已经数上暗中抽烟的那个人,数上野地中煨火过夜的那个人,数上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拿着一大把蜡烛,没找到一座坟墓,天黑后他把所有蜡烛点着,举在手中。
活着的人是有数的,他们有户口。
在黄沙梁那个破旧的牛皮纸封面已经发黑脏兮兮的户口簿里,我们一家人的姓名、男女、籍贯、出生年月日还完好无缺地挂在那里。
户口簿用那个年代的厚白草纸订的,边缘已经发毛。在黄沙梁时我从没见过这个户口簿。我们家在黄沙梁新增了两口人: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都是父亲亲自来上的户。我原想我们家的户口应该早被销掉了,那页纸早被撕了,没想它竟在,被我翻到了。
户口登记从父亲开始,下面是母亲——在父亲顶上被划掉的一行里,是已亡故的我未曾见过的那个奶奶的名字,她叫王秀兰。我头一次知道这个名字。那时只听说后父有一个老母亲,在我们搬来的前一年去世了。却一直不知道名字。
接下来是我大哥、我、我的弟弟妹妹,从大排到小,一共九口人。都二十年了,它竟还挂在这里,没有被划掉,也没被打一个大叉,只在最后空出的本该填写我们家新增儿媳子孙姓名的空栏处,写了“已迁走”三个字。迁到哪去了,没有注明。
黄沙梁对一户人家的文字记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