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得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得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得快的走得慢的都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儿。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儿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时光让我们留下来。许多时光没有到来。好日子都在远路上,一天天朝这里走来。我们只有在时光中等候时光,没有别的办法。你看,时间还没来得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迹,还没有摩皱那个孩子远眺的双眼,但时光确实已经慢了下来。
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可能看出些时光的动静。当劳累一天的韩拐子牵牛回到家,最后一缕夕阳也走失在西边荒野。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都到哪儿去了?夜晚透进阵阵寒风的那道门缝,也让最早的一束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头傍晚干活回来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饱肚子。太阳落山后,黄昏星亮在晚归人头顶。在有人的旷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灯笼,护送每个晚归人,一方小窗里的灯光在黑暗深处接应。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每年春天,村东的树长出一片半叶子时,村西的树才开始发芽。可以看出阳光在很费力地穿过村子。
刘二爷说,如果从很高处看——梦里这一村庄人一个比一个飞得高——向西流淌的时间汪洋,在虚土庄这一块形成一个涡流,时间之流被挡了一下。谁挡的,不清楚。我们村子里有一些时间嚼不动的硬东西,在抵挡时间。或许是一只猫、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把插在地上的铁锨,还是房子、树?反正时间被绊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向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
时间在丢失时间。
我们在时间丢失的那部分时间里,过着不被别人也不被自己知道的漫长日子。刘二爷说。
鸟是否真的飞到了时间上面?有一种鹰,爱往高远飞,飞到纷乱的鸟群上面,飞过落叶和尘土到达的高度,一直飞到人看不见。鸟飞翔时,把不太好看的肚皮和爪子亮给我们,就像我们走路时,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位置。鸟飞在天上,对自己的爪子也不知所措。有的鸟把爪子向后并拢,有的在空中乱蹬,有的爪子闲吊着,被风刮得晃悠。还有的鸟,一只爪子吊下来,一只蜷着,过一会儿又调换一下。鸟在天上,真不知该怎样处置那对没用的爪子,把地上的人看得着急。不过,鸟不是飞给人看的,这一点儿小孩都知道。鸟把最美的羽毛亮给天空,好像天上有一双看它的眼睛。鸟从来不在乎我们人怎么看它。
那些阳光,穿过袅袅炊烟和逐渐黄透的树叶,到达墙根儿门槛时,就已经老掉了。像我们老了一样,那些秋草般发黄的傍晚阳光,垛满了村庄。每天这个时候,坐在门口纳鞋的冯二奶,最知道阳光怎样离开村庄,丝线般细密的阳光,从树枝、墙根儿、人的脸上丝丝缕缕抽走时,满世界的声响,天塌下来一样。
我们把时间都熬老了。刘二爷说。
当我们老得啃不动骨头时,时间也已老得啃不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