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赶马车的冯七走到老年。我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贩运了一辈子东西,把虚土庄的粮食和皮子运到奇台,又把那里的瓷器和盐运回虚土庄,天南海北地跑买卖,其间赚了多少说不清,最后,他的车马把他送到老年。
有的人一趟车没坐,靠两条腿走到老年。像韩拐子,靠一条腿,一根木棍,一瘸一拐的,也走到老年。还有冯瞎子,黑摸着也到了老年。看来老年并不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为啥好多人没有老年?
我父亲的老年就不见了。我没有看见一个老掉的父亲,他一样没看见长大后的我。
我觉得父和子,就是一场相互帮忙的事,我们叫“谝工”。我幼年无助时他养育我,他老了走不动时我养活他。中间那段时光,我青年,他壮年,谁也不靠谁,各干各的事。
可是我没有看见父亲的老年,他好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老掉了。
很早前一个傍晚,母亲做好晚饭,叫我去喊父亲。我走出院门,空中昏黄昏黄,没有一丝风。我在树下聊天的中年人中找,没有,又去墙根儿晒太阳的老人堆里找,还没有。我一声一声喊,没人答应。
我记得母亲做好饭,往锅里揪面片时,我围在灶火旁。她一碗一碗盛饭时,我已站在院门外。她让我去喊父亲,我就站在门口喊,又站在路上喊。空气昏黄昏黄,我喊一声,天就暗一层。
后来天透黑了,我往家走,路突然变得模糊,好像我到了另一个村子,又好像家就在前面,却老走不到。我担心饭放凉了,担心母亲等得着急。
那一次,我没有回到家中,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我没有回来端起那碗饭,父亲也没有回来——也许他回来了而我不在。我只记得没找到父亲,一直没找到。我跑到村头,看见一条一条的岔路。
我也许从没碰见过父亲,他偶尔回来的夜晚我在梦中。母亲说我出生后的半年里,父亲哪儿都没去,他坐在我身边,一会儿逗我笑,一会儿抱起我转转。我不时望望母亲,又望望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以后我叫“父亲”的人。我的眼睛在他脸上看来看去,又盯着他的手看。一个早晨,他走了,再回来时我已经开口说话,母亲说他是父亲,让我叫。我怎么也叫不出这两个字,记忆中没有他的影子。他突然来到我眼前,一个早晨又走了,我没有醒来。
父亲肯定从另一条路上走了,我没有追上他。弟弟在一个晚上被抱走。我大哥去了哪里?还有另一个弟弟和妹妹,又在哪儿?母亲也许忘了她生养了几个儿女,她偶尔醒来,看见儿女们睡在沙枣树和草垛的阴影里,她喊他们。
“呔,回到炕上睡。”
没有一个答应。她过去给他们盖衣服,发现好几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她没生过他们。又是谁家的孩子呢?等天亮了再说吧,天一亮,谁家孩子回到谁家。可是,那以后天亮了没有,我母亲记不清了,她的记忆在那一刻停止了。接下来是我看见的,我趴在沙枣树枝上,看着她回到炕上,然后天渐渐亮了,守夜人的四个儿子,从四个方向回到家,老守夜人从房顶下来。鸡叫二遍的时候,我在树枝上睡着了。在我没闭严实的一丝目光里,我母亲醒来,她的儿女们睡在炕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