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好友叫曾希邦,大我十几岁,一直以希邦兄称呼。听起来像是帮凶,有点滑稽。他的英文名译成Tsang Shih Bong,叫起来像法国小调C’est Si Bon。他也常叫自己Si Bon-Si Bon,很好很好的意思。
初见希邦兄,是当年他也在我父亲任职的新加坡邵氏公司上班,做的是翻译工作。如果说中英文的造诣,希邦兄是星洲数一数二的人物。
后来他被报馆请去当副刊编辑,我还在中学,用了一个笔名胆粗粗地投稿,被选用了数篇散文。拿了稿费就到酒吧去作乐,遇到了希邦兄。他惊奇地反应:“想不到是你这个小子。”从此来往就更多。
一天,他告诉我要结婚了,请我去喝喜酒。记得新娘子非常之漂亮,喝得大醉,上前求吻。
隔了一晚,他太太跑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小说中才出现的剧情:她的情人是一个黑社会人物。说不跟他走的话,会杀死希邦兄。当然那时候他是不知情的,造成的感情伤害多过失去生命。
从此在夜总会和舞厅中更常碰到他。为了避免谈起此事,我向他聊起其他事。当时我的影评写得愈来愈多,有个电影版要我去当编辑。我哪知道怎么编?就一直求他教我。希邦兄从排版的一二三细心地指导。第一版出现了。与其说是我编的,其实完全是希邦兄的功劳。
那时候我又与几个好友搞摄影。见他愁眉不展,劝他一起玩。这一次玩得兴起,在他的公寓中开了一个黑房,我们一起冲洗菲林,买Hypo定影液印照片。定影液要保持温度,新加坡天热,只有放进雪柜,他的不够大,我们各人都贮藏在自己家里的冰箱中,友人的父亲半夜找饮品喝,差点被毒死。
到了出国留学的年代,希邦兄与我的书信不绝。隔了数年,知道他在亲友的安排下相亲,娶了现在的太太,是位贤淑的女士,后来还为他生了两位可爱的女儿。大女生下后要取名字,希邦兄一向不从俗,就给她取了一个单名叫燎,燎原之火的燎。加上姓曾,更有意义。
多年的报馆生涯之中,他翻译的外电稿文字简单正确,所取之标题也字字珠玑。并非当今报纸的水平可以追得上的。
不过,希邦兄的性格也疾恶如仇。当时有个不学无术的总编要改他标题的一个字,闹得希邦兄与他差点大打出手。结果当然是被辞退了。希邦兄想起此事,说找不到其他工作差点饿死。
上苍没有忘记照顾有学问的人。这些年来希邦兄不断地著作,写了《黑白集》、《蓝蝴蝶》、《消磨在戏院里》、《浪淘沙》等散文集和小说。退休后又有舞台剧《夕阳无限好》,翻译作品有《和摩利在一起》、《古诗英译十九首》和《郑板桥家书》等等。最后一本由天地图书出版,叫《拾荒》。
希邦又对书法有浓厚的兴趣。以他的字迹来看,受颜真卿影响颇深。他说过颜鲁公的《争坐位帖》是集合了行、草、楷的大全,为登峰造极之作。如果大家觉得颜体只是招牌字,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四十岁时有幸拜冯康侯先生为师。知道希邦对书法的喜爱,我将向冯老师学到的一点一滴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信向他报告。一方面多一个人讨论,一方面写了一遍,对书法的认识印象更深。
那么多年来,我一去新加坡必定和希邦兄促膝长谈。说起我在《明报》和《东方》的副刊上开了专栏,两家报纸的题材想起来颇为辛苦。
希邦兄即刻把我从前写给他的信寄了给我,好几大箱。加上家父的书信来往,我得到了两个宝藏。题材滔滔不绝,再也不愁写不出东西来。
时间一跳,来到希邦兄的晚年。两位女儿亭亭玉立,家庭生活也颇为温暖。以希邦兄的个性,要交朋友不易。虽说也有数位敬佩他学问的人来往,但究竟老了也有觉得孤寂的时候。
这四五年来,我学会上微博,一种中国式的Twitter。我每天利用一些本来浪费掉的空间,比如早起思想模糊,看到电视新闻时的广告,我都利用来解答网友们的问题。玩得不亦乐乎,粉丝也增加至八百多万人。
我极力推荐希邦兄也上微博,起初他还有点抗拒。后来他说当自己是老舍的《茶馆》中的一名客人,自言自语试试看吧。
每天他发表三条微博,讲翻译、谈人生。微博也不全是一般人士参与,其中做学问的颇多。也都渐渐喜爱上希邦兄的文字,他叫我为他在微博上取个名字。我说他就像一位古时代的老师,无所不懂。就叫“老曾私塾”吧。
这几年来,我看他的身体逐渐转差,好像知道时间已不多了,就鼓励他一起去旅行。两老到了槟城,专程去见一位每天和他交谈的网友,聊得高兴。
终于,由她女儿传来的消息,说他在我生日的八月十八号那天逝世。我人在南美,赶不及去拜祭。在前几天,我又在微博上发了一段消息,说我要去新加坡,将代各位喜欢和敬仰他的网友们在曾希邦先生坟上上一炷香。
相信在下面的希邦兄看到那么多人都怀念他,也会微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