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
又一位朋友离我而去。
记得家父常说:“老友是古董瓷器,打烂一件不见一件。”
家中挂着一幅胡金铨的画,描写北京街头烧饼油条小贩的辛勤。他没有正式上过美术课,其实他也没有正式上过任何课,但样样精通。英文也是自修;画,是在摄影棚中随手捡来的手艺之一。
金铨电影的画面常有宋人山水的意境,如花似雾地引出渺小的路人。或许是书生,也许是大侠。每一幅都是用镜头画上去的佳作。
因为当年政治因素并不允许他到大陆拍外景,他只有利用中国台湾或韩国的峻岭来重现。山水画中,云朵的位置十分重要。他叫了大批工作人员去放烟。小小的发烟筒不够用,当地制作环境又恶劣。胡金铨跑到农夫家里,把他的杀虫喷雾机买了下来,看准风向制造烟雾,构图完美。
土法炼钢占了他的作品中极大的部分。在他不断地要求下,武侠电影才有了真实感。
《大醉侠》之前,男女主角用的刀剑都以木条包锡箔充数。胡金铨叫道具找了钢片,锯出剑形。打磨之后那把剑舞了起来,霍霍生风,微微颤抖。这才有了中国电影中第一把像剑的“剑”。
胡金铨对元朝有特别钟爱,所以对服饰也有很深的研究,重要的是穿在人物身上。他要求是一件平时也可以穿的衣服,绝非唱大戏中的服装。在他的作品中,单单欣赏这一点已有满足感。
至于发饰,胡金铨深恶戴起来额前还有一道胶水痕的假发。他宁愿利用演员的真发再加上假髻来造型。胡金铨之后,港台两地制作了不少古装武侠片,但没有一部有时代考据。片中的男女主角还是很退步的,在额前有一道胶水痕,至今如此。
因对细节的要求而影响电影拍摄的进度,胡金铨一拍就是一年。这在以三十天制作一部的电影黄金时代来说,是件不可饶恕的事。因此胡金铨拍电影时谣言四飞。
为了求证,我问过他:“人家说你搭外景石阶,要洒水等它长出青苔才拍。有没有这一回事?”
胡金铨哈哈大笑:“要看起来长满青苔还不容易?只要把木屑浸湿,加绿色染料,一把一把打向石阶,谁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那么大厅中的圆柱呢?人家说要砍一棵那么大的树干,你才收货。”
胡金铨再次大笑:“中间空的,用木头包起来漆红的柱子,的确不像样子。我的方法是拿喷火筒来将木头表面烧焦,再用砂纸一磨,木纹不就都显出来了吗?”
拍《侠女》时进度慢,按我所知,也不全是他的责任。制片厂想搭一条永久性的街道,留着以后所有古装片用,也是原因之一。胡金铨花了毕生精力,一砖一瓦地设计。期间他并没有领取美术指导的费用。
此片用的电影技巧令资深的外国电影工作者惊讶:“女主角徐枫在奔跑的那个镜头,摄影机跟得那么长、那么久,怎样把焦点对得那么准?”
问他窍门,胡金铨轻描淡写地说:“我用一条长绳,一头绑在摄影师的腰部,另一头绑在徐枫的腰部。叫她绕着圆圈跑,焦点怎么会不准呢?”
闲时胡金铨便读书,他属于过目不忘的那种人。金庸、倪匡都是。他们一谈《三国》,什么人的名字、穿什么衣服、说过什么话,都能一一背出。
这种人身边有许多朋友,但他们都渴望和水平相同的人谈话。讲些什么一提即通,但并非每天都有这种机会,所以相当的寂寞。
胡金铨的北京情结不止于他送我的那幅画。他敬仰熟悉北京的作者老舍,曾经到世界各个图书馆找录数据,要为老舍作一传记。虽然他也出版过一本研究老舍的书,但他本人并不满意,说只能当成一篇序罢了。
晚年他独居洛杉矶,没有工作,生活费怎样来的?老友们都打趣说他是在领取“美国之音”的政治佣金。这当然是笑话。
胡金铨的起居简单,近年又有本港一家周刊的散文稿费支持,听说数目不菲。这点要感谢他们。
有位少女仰慕他的才华,一直跟着他在美国居住。我们这群朋友听了也老怀欢慰。
这么一位有学问的导演,在外国已是人间国宝。他在得不到任何援助之下,还是不放弃地筹备着一部美国华工史诗,做了很多资料搜集。这部片的题名叫《I Go,Oh No!》,在美国的确有两个I Go和Oh No的市镇,他都走过。希望接班的电影人记住胡金铨,别让我们看到男女主角的额上有道胶水痕。
胡金铨擦脸的动作与一般人不同。他是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抚着额头,一二三地从上到下“唰”的一声擦下。然后瞪着他那两只大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你。记忆犹新。
导演,安息吧。您在中国电影历史上已留名,每一个人都有达不到的愿望,您已得七八成。可以放下一切,往生西方,早成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