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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帝国的衰亡》第二十章 “七生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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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军在塞班登陆的消息使丰田辅武海军大将迅速作出反应。他电令小泽中将“进攻马里亚纳群岛地域之敌,歼灭敌舰队”。五分钟后丰田发出另一封电报,重复了东乡在对马海战时发出的名言:

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全体官兵,奋励努力。

在机动舰队渐渐开近马里亚纳群岛的同时,小泽及其幕僚已制订出战斗计划。小泽中将的身材高大壮实,但他是个冷静、沉默寡言的人,深思熟虑而慎重。他受过鱼雷战训练,刻苦研究航空母舰战术,深信自己尽管航空母舰的数量只有美国人的一半,但还是可以击败美国人。他的飞机航程较远,可以飞出三百海里去攻击敌人,比美机航程几乎多一百海里。他还能利用关岛作为燃料和弹药补给基地,打某种穿梭战。这样一来,他可以在进攻时处于美机航程外,另外,他还得到以马里亚纳群岛为基地的五百架飞机的支援,加上他自己的四百七十三架飞机,他几乎拥有与斯普鲁恩斯数量相等的飞机。

不论什么计划,只有在制订计划时所依据的情报是正确无误的,计划才切实可行,但小泽所不知道的是,大部分陆基飞机已被美国航空母舰上的飞行员驾驶着四出袭击的新型“泼妇式”战斗机所摧毁。【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由小贺忠义兵曹驾驶的一架零式战斗机在阿留申群岛中一个孤岛阿库坦迫降。美机一颗抚抢子弹打断了他的压力计指示器导线,机轮陷入岛上的苔原,机身翻倒,摔断了小贺的脖子。一个月后,这架几乎完整无损的飞机被找到,美国工程技术人员便设计一种新型战斗机——f6f“泼妇式”——对付它。[耐人寻味而又令人难过的是,自从陈纳德上校向陆军部提供关于零式飞机的详细情况并提出增大p—40的灵活性以对付高速度的日机的建议以来,这件事却整墼两年被束之高阁,忘得一干二净。在这两年中,本来可以使许多美国飞行员不致死去,后来的“泼妇式”比“零式”优越就说明了这一点。——作者注】“泼妇式”爬高和俯冲都胜过“零式”,武器配备更多。驾驶员的后部有很厚的装甲板保护,前部有很厚的防弹挡风玻璃。一名海军飞行员说,“我真爱这种飞机,要是它会做饭的话,我娶它做老婆。”

此时的飞行员也比以前的飞行员有较好的准备。每人至少受过两年训练,有三百多飞行小时的经验,而他们的对手则是那些进攻过珍珠港和在中途岛上空作过战的驾驶员的翻版。他们受到的训练最多不过半年,许多人只有几个小时的飞行记录。派去驾驶比珍珠港事件时虽有所改进但却已大大落后的零式飞机的就是这些人。

六月十八日下午,小泽的一架侦察机在塞班以西发现了“一股敌军,包括数量不明的航空母舰”。在离这第一次发现美舰队四千海里外,另一架侦察机则报告发现“数量不明的航空母舰,还有十艘其它舰只”。

这是斯普鲁恩斯的攻山部队第五十八特遣舰队,由马克·米切尔中将指挥。在杜立德轰炸东京和中途岛战役中,米切尔曾担任“大黄蜂号”的舰长。他身材矮小,沉默寡言,身经百战。平常,他就坐在战舰舰桥后部的一张钢制扶手椅上,面朝舰尾,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一顶渔夫的鸭舌帽。他的舰队是一支强大的集成舰队,几乎比日本的机动舰队大一倍,有七艘大型航空母舰、八艘轻型航空母舰、七艘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十三艘轻巡洋舰和六十九艘驱逐舰。

离米切尔最近的三艘日本航空母舰的指挥官大林末雄海军少将禁不住立刻要进攻。空战的最基本原则是先发制人。在通知小泽后,他便下令立即出击。

小泽复电要求所有舰只后撤,准备次日上午进行大规模的空战。但是,电报还没有抵达,大林的飞机已部分飞上了天空。他只好命令飞机返航。“让咱们明天好好干吧,”他对幕僚说,但私下却担心这个“千载良机”不会再来。

米切尔仍不知道日机动舰队正在向他接近。斯普鲁恩斯曾提醒他不要主动出发去寻找敌人——第五十八特遣部队的主要任务是“掩护”塞班——但是,当探测方向的仪器发现小泽就在同一地区时,他的参谋长阿雷·伯克上校说,“这可能是一场短时间的激战,我想我能打胜。”午夜前,他通过无线电话要求允许他“于一时三十分开始西航,以便在五时开始处置敌人。”

和米切尔一样,斯普鲁恩斯也想摧毁小泽的航空母舰,但却有明确命令规定他“夺取、占领和保卫塞班、提尼安和关岛”,他受到这一命令的约束,因此,如果允许米切尔被诱离马里亚纳群岛,那是极大的“冒险”;另外,他想起东乡元帅是如何在对马海峡等待帝俄舰队前来的情况(“我们的处境多少有点相同”),手是他便回答说:“变更航向之提议似乎不妥……有可能是其它(敌)航空母舰群规避的伎俩,决不能忽视。”

六月十九日四时四十五分,小泽再次派出搜索机,但由于那天早晨天空多云,狂风大作,直到七时三十分才在塞班西南海面发现第五十八特遣部队。旗舰——那是新近服役的三万三干吨、八百英尺长的航空母舰“大凤”——舰桥上的人毫不怀疑,这将是日本帝国海军有历史意义的一天,也许是又一次对马海战。在首批七十一架飞机起飞前,飞行队长都向舰桥报告,誓为中途岛一役报仇雪恨。

二十六分钟后,第二批飞机一百二十八架从甲板升空。一名俯冲轰炸机驾驶员小松呋男曹长看到一枚鱼雷(是美国潜艇“阿尔巴科尔号”发射的)正直奔“大风”。他当机立断,把操纵杆推向旁边再抵到前边,于是他的轰炸机以弧形向正在奔驰的鱼雷作自杀性俯冲。他的飞机在离航空母舰一百码处截击了鱼雷。小泽和他的参谋人员在舰桥上看得清清楚楚。雷鸣般的一声,飞机与鱼雷同归于尽,激起一根水柱。接着,他们又看见一条“鱼”的航迹。这艘大型航空母舰开始拐弯,但第二枚鱼雷打进了右舷舰身。损失似乎很微小。一枚鱼雷对一艘“不沉”的军舰能起多大作用呢?

联合舰队的旗舰“大淀”其时停泊在横须贺港内,正在这艘旗舰上的草鹿中将对这一天的战事不象小泽那样有信心。对机动舰队的远距离进攻,他是持保留意见的;这好象是拳击运动员把手伸得过长。不过,他受到周围的乐观气氛的感染——参谋人员认为小泽十之八九能胜。他招呼侍从兵拿酒杯准备庆祝,但又决定不要存侥幸心理,还是等到首批飞机与敌交火后再说。两小时过去了,报告还是没有来。舰桥上的信心先是变成不安,后则变成怀疑。电报终于来了;“大凤” “略受损伤”。丰田一言不发,参谋人员则互相交换了忧愁的眼光。草鹿越来越不安地预感到,更坏的消息还在后头。

十时,美国的雷达发现小泽的第一批飞机。米切尔亲自通过无线电发出警报“嘿!鲁布!”——这是让所有“泼妇”返回各自的航空母舰准备战斗的信号。当袭击者离米切尔的旗舰、新建的“列克星敦号”不到七十二海里时,战斗机从她的飞行甲板上开始起飞。率领首批战斗机前往迎击的是布鲁尔少校。他一马当先,十一名部下紧紧跟上来,一架接一架朝敌机飞去。他把一架日本轰炸机打得爆炸开花,打断了另一架的机翼,甩掉一架“零式”并把它打得起火——片刻后又打落一架“零式”。

此时,从另外三艘航空母舰起飞的“泼妇”也赶来参加战斗。它们凶狠地冲入敌机群,至少把二十五架敌机打得翻滚落海。其余日本飞机冲向美航空母舰——但与第二群“泼妇”遭遇。又有十六架坠入海中。只有一架日机穿过防线去轰炸战列舰“南达科他号”。

第二批日机离目标六十海里时,从“埃塞克斯号”起飞的十二架“泼妇”冲上去。其它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战斗机也迅速围上来,不到几分钟就打下将近七十架日机。小泽的由四十七架飞机组成的第三批,由于弄错坐标,只有十二架及时赶到战斗空域。其中七架被击落。由八十四架飞机组成的第四批也是被引错方向。六架终于飞抵美航空母舰,但没有给美方造成损失。主力则在寻找美航空母舰一无所获后,丢弃掉炸弹,飞往关岛。当它们最后接近奥罗特机场时,二十七架“泼妇”蹑手蹑脚地猛然冲下来,击落其中三十架——那些好不容易着陆的也变了重伤,无法修复。小泽在几个小时里损失了三百四十六架飞机,只打落美国十五架。日本的海军航空部队从此一蹶不振。

虽然美国人没有向机动舰队投下一颗炸弹,也没发一枚鱼雷,该舰队却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午前,潜艇“卡瓦拉号”艇长赫尔曼·凯斯勒中校从潜望镜中看到一幅“美得令人无法相信的”图画:参加过珍珠港、珊瑚岛,圣克鲁斯历次战役的老资格航空母舰“翔鹤”正在回收飞机。但凯斯勒无法看清她挂的是哪国国旗——它可能是一艘美国军舰。他再观察一下:他娘的!一面太阳旗,真大!他把潜艇开过去,到离“翔鹤”只有一千码时,一口气发射了六枚鱼雷,三枚命中,引起了舰内一系列的爆炸。航空母舰成了一片火海。当舰首下沉时,海水从一号升降口涌入机库,她翻身入海,于三时稍过沉没。

“大凤”在战斗开始时吃了美潜艇“阿尔巴科尔号”一枚鱼雷,这时便身不由主地成了一颗漂浮的炸弹,一名负责排除故障的军官曾下令打开所有通风筒,这样便可排除汽油烟。但是,不但没有把烟排掉,反而使蒸汽浸透舰内。在“翔鹤”沉没后半小时,一下极其猛烈的爆炸把“大凤”毁掉。站在舰桥上的高级参谋大前敏一大佐看见铁甲飞行甲板突然“象富士山那样鲜花盛开”。由于机库上面的船体爆炸,这艘航空母舰迅速下沉。

小泽原想同航空母舰一起下沉,谁的劝告也不听。后来,小泽多年的亲信部下大前说;“仗还在打,你要继续指挥到取得最后胜利。”小泽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的高级参谋下了小船。在他们转移到一艘巡洋舰上十五分钟后,又是一声雷鸣般的爆炸。“大风”向左舷大角度倾斜,尾部首先入水,沉人海底。

在设在“大淀”舰上的联合舰队司令部里,再也没有人不相信“a号行动”已失败。参谋们就是否要下令机动舰队后撤问题展开争论。草鹿认为不应由小泽来决定。从他自己在中途岛的切身体验中,他知道要由一个败将主动提出后撤是何等的困难。在取得丰田同意后,他发出了后撤的命令。

为了准备次日早晨再战,小泽在夜幕掩护下已向西北方后撤,加油,补给燃料。他的对手米切尔业已回收飞机完毕,经斯普鲁恩斯同意,在他的四个航空母舰群中派出三个群开始追击日机动舰队。但是,他弄错了方向朝西南驶去。直到次日下午三时四十分,一架搜索机才发现小泽是在约二百七十五海里外。虽然几小时后就要天黑,米切尔还是决定冒一下险:目标勉强在他的飞机的续航距离内,必须在日落后的昏暗中进攻,最后还要在黑暗中摸索返航。他把第五十八特遣部队改为逆风航行,让二百一十六架飞机起飞。这些攻击机发现十几艘敌油槽船时,太阳已经很低。几架飞机冲下去,炸沉其中两艘,其余的飞机因奉命要集中攻击航空母舰,便朝西北方向飞去。

日机动舰队上空的云层在落日中显得鲜艳瑰丽。小泽凑了七十五架飞机起飞,在高射炮火配合下,击落了二十架美机,其余美机则突破日警戒网。轰炸机炸中小泽的新旗舰“瑞鹤”(“翔鹤”的姊妹舰)、轻巡洋舰“千代田”、一艘战列舰和一艘巡洋舰,但没有造成严重损失。

接着,从“贝罗伍德号”起飞的四架鱼雷轰炸机从云端钻出来,低空掠过另一艘航空母舰“飞鹰”。这四架飞机由乔治·布朗中尉率领。在起飞时,布朗曾发誓不管怎样一定要炸中一艘航空母舰。他的飞机中弹起火,但他却奋不顾身,投放了鱼雷。

押田光国兵曹长在“飞鹰”舰尾的机枪位置上听到有人喊“鱼雷来了!”他便开始计数。当他数到十二时,他知道鱼雷没有命中目标,于是他便松了一口气。一声爆炸使“飞鹰”全身震动。押田数得太快了。

又一枚鱼雷击中这艘航空母舰。大火从这个甲板烧到那个甲板,舰上电力供应全部中断。她象死了一样停住不动,开始向左舷倾斜。弃舰的命令下达。但是在舰尾的押田和其余十二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拒绝在没有明确的命令情况下离舰。舰身迅速下沉,海水淹没了押田的机枪位置。他和他的同志们开始向栏杆走去。

“等一等!”他们的指挥官、一个年轻的少尉威胁地抽出军刀。“唱《征服大海》!”他们匆匆唱完这首传统的歌曲,这个少尉却仍用军刀阻止他们。“现在唱《海军进行曲》,”他命令。这些胆怯的士兵无奈,只好再唱,一直唱到海水已浸过膝盖。然后,他们一哄而散,在少尉军官面前走过,纵身跳过船沿入海。

押田回头一看,只见大火从航空母舰喷射出来。在火光映射下,那个少尉仍扶着舰尾栏杆,手持军刀,还在唱。当舰首高高竖起时,他消失了。为了避免被沉船时的漩涡吸进去,押田拼命游开去。“船沉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押田回头看了一下,只见“飞鹰”象巨人的手指一样指向天空。 她以一声“可怕的叹息”沉没,犹如押田所想象的那样是在说“完结了”。

返航的漫长旅程对米切尔的飞行员来说成了噩梦。飞行员一个接一个报告燃料即将用完。“趁我还有点力量,我走了。再见!”一个飞行员呼叫道。“哪里有人?我迷航了,”另一个呼叫。派这些飞行员出击本来是一个大胆的决定,米切尔此时又做出另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命令所有航空母舰都开灯,尽管这样做会使之成为潜伏的潜艇的明显目标。“这样做对落在后面的飞机所起的效果好象磁石一样,”罗伯特·温斯顿少校追溯说,“它们真是大胆鲁莽地张开大嘴叫日本人前来攻击我们,那时爆发了一阵自发的欢呼声。让我们周围的日本人见鬼去吧!我们可不能随便牺牲自己的飞行员。”美国人算是走运,在那个海域里并没有日本潜艇,返航的飞行员除三十八名外全部得救。

战斗结束了。官方称这次战斗为菲律宾海海战,但是对当时身历其境的美国人来说,它叫“马里亚纳群岛火鸡大狩猎”,这是“列克星敦号”的保尔·布伊中校叫出来的。他们击沉了三艘大型航空母舰,击毁小泽百分之九十二的舰基飞机,百分之七十二的水上飞机,以及五十架以关岛为基地的飞机,总数达四百七十五架左右——代价是两艘油槽船,一百三十架飞机,包括在航空母舰附近坠人海中或在降落时坠毁的八十架飞机。但这一胜利却遭到策划这次战斗的人的刻薄批评,说没有穷追小泽。四艘航空母舰的指挥官(“乔科”)克拉克将军攻击雷蒙德·斯普鲁恩斯错过了“百年难逢的机会”,另外四艘航空母舰的指挥官蒙哥马利将军正式提出报告说,战斗的结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失望的”。在珍珠港的海军航空兵司令部里,普遍的不满意见是:“这就是用非航空人员指挥航空母舰的结果。”

斯普鲁恩斯并没有找借口。如果当时紧追小泽的航空母舰,本来是可以取得“更出色更满意的成绩的”,但他是按尼米兹的指示办事的——保护塞班,由于做到了这点,才从此改变了太平洋战争的进程。【攻下塞班后不久,金上将来到阿斯利托机场,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斯普鲁恩斯放心,不管人家说什么,第五舰队在菲律宾海海战中做得完全对,尤其是他必须记住,日本在濑户内海还有一支舰队已作好攻击的准备——这是指许多尚未卸船的运输舰和补给船。——作者】

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小泽口授了一封呈交丰田的辞职信,但这位联合舰队司令甚至连看都拒绝看。“对这次败北,我要比小泽将军负更多的责任,”他说,“我不会接受他的辞呈。”

宇垣海军中将写了一句俳句,以纪念这一时刻:

战虽毕

雨季之郁闷天空

仍在头上。

·2

海上的惨败注定了塞班守军的命运。在“翔鹤”和“大凤”两舰沉没的那天,塞班美军总指挥海军陆战队中将霍兰·史密斯也让他的部队作好攻占全岛的准备。他的部队已经伤亡惨重,尤其是敌人夜间的迫击炮火造成的伤亡更重。一个名叫约翰·马格鲁德的海军陆战队上尉看见医务人员小心地往一辆卡车上装尸体,便走上前去看看是否有他的熟人。他看见一个金发的漂亮年轻小伙子,他想起,这个小伙子初到前线时是何等高兴。他裤子后面口袋里还装着一本黄色纸皮书——《我们的心灵年轻快活》。

六月二十二日,两个师的陆战队开始向北进击,陆军二十七师则扫荡被分割在南部的残敌。然而,陆战队的战线拉得很长,史密斯只好命令二十七师负责中央部分。次日早晨,陆军开始沿达波乔山以东丛林密布的山谷而上。这条山谷很狭窄,不到一千码宽,斋藤师团第一百三十六连队的残部盘踞着山谷两边的悬崖峭壁以及到处是山洞的山头。白天,拉尔夫·史密斯少将指挥的陆军,小心翼翼地前进,使霍兰·史密斯极为恼火——他的外号是“咆哮的疯子”。他向塞班岛的陆军高级指挥官桑德福特·贾曼少将抱怨说,“如果那个师不是陆军师,而且要是会引起多少带政治性的喧嚣的话”,他就会把拉尔夫·史密斯当场撤职。他认为,“二十七师的领导阶层,大都是来自一个叫做‘第七团’的绅士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历来是纽约的‘贵族’团体,也是一个以年年开舞会、宴会、夏天时举办井井有条的夏令营而颇具声誉的高尚团体。”

拉尔夫·史密斯承认,他的师“并未发挥全力”,他“对团长们白昼取得的进展很不满意”。他答应贾曼要“亲自督促该师前进”。次日早晨,尽管史密斯亲临前线,部队并没有沿山谷前进多少。这个山谷此时已被称为“死亡谷”。

“咆哮的疯子”与里奇蒙·特纳将军(“可怕的特纳”)商量,然后两人同去“印第安纳泼利斯号”会见斯普鲁恩斯。“拉尔夫·史密斯已表明他缺乏进攻精神,”史密斯说,“他的那个师使我们的进展慢了下来。应该把他解职。”他建议在新的指挥官到来以前,由贾曼暂时指挥二十七师。斯普鲁恩斯同意。【战斗甚至尚未结束,太平洋地区陆军总司令罗伯特·理查逊中将被指定了一个全军委员会对此案进行调查,结论是霍兰·史密斯有权撤拉尔夫·史密斯的职,但那位海军陆战队的将军“对陆军二十七师所在地区的状况不够了解”,因此,把拉尔夫·史密斯解职,“按实际情况是不正确的”。在华盛顿,马歇尔的副手托马斯·汉迪少将,一方面承认批评“死亡谷”的陆军缺乏进攻精神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另方面他又报告说,“霍兰·史密斯是否称职是可以讨论的”,因为他对陆军人员有偏见,同时,“塞班的海军陆战队与陆军之间之互相倾轧”已达到危险的地步。“我认为,把两个史密斯都调出太平洋地区是可取的。”战斗刚结束几天,理查逊就飞往塞班,他未同尼米兹商量,也未征得霍兰·史密斯的同意,给陆军授勋。这更是火工加油。据说,他曾对霍兰·史密斯说过,“我要让你知道,不许你象你一直在做的那样任意摆布陆军。”这点,不但使霍兰·史密斯大为不满,就连斯普鲁恩斯和特纳也很有意见。霍兰·史密斯在尼米兹面前对理查逊的“高压手段和越轨行为”表示激烈不满。两个军种之间的不和也使报界发生纷争。赫斯特报系的旧金山《考察家报》指责海军陆战队在塞班等地方的伤亡过多,大大超过麦克阿瑟部下的伤亡,因此,结论是“太平洋的总指挥权理所当然地应归于”麦克阿瑟。亨利·卢斯的两家有影响的杂志《时代》和《生活》进行了反击,积极为霍兰·史密斯辩护。《时代》说,“战场上的指挥官,如果害怕军种之间发生争论而不敢解除下级的职,那么,仗就打不赢,生命也会白自牺性。”——作者注】

然而,尽管司令官换了,却没有明显的差别。沿“死亡谷”前进的步伐依然极为缓慢。右翼的陆战队也受阻,左翼的海军陆战队第二师确打上了达波乔山,塞班的其余山地就从这个山向北伸去,象个安静的怪物。

妨碍美军取胜的障碍大抵只剩下这些崎岖不平的地形了。六月二十五日傍晚,日军前线部队只残存不到一千二百名能战斗的士兵和三辆坦克。第三十一军军长井桁少将被迫电告关岛的上级,塞班守不住了。

“目前塞班的战事只是单方面在进行,因为敌人拥有猛烈的炮火,拥有制空制海权。白天,部署部队都很困难,晚上,敌人使用照明弹,极易发觉我军动向。另外,我方通讯正被切断,联络越来越困难。由于我严重缺乏武器和装备,行动与指挥大受阻碍。还有,我们受到旁若无人的低飞敌机之威胁,敌人又用海陆交叉炮火从各个方向朝我们射击。结果是,即使我把部队从前线撤至后方,他们的战斗力也日见减弱。再者,敌人用炸弹和大炮集中进行攻击,步步紧逼,我一撤, 敌人就用炮火猛轰,不管到何处都遭敌炮火包围。”

“但是,决不投降。”

“……保卫阵地至最后一兵一卒,除非另有命令,每个军人必须死守其地盘。”

斋藤将军给东京的报告更充满感情:

“……请问天皇陛下深刻致敬,我等已无能为力……在我方没有制空权的地方是没有胜利希望的。我们仍期望得到空中增援。……祈天皇康健,我等全体高呼“万岁!”

·3

对东条来说,塞班的陷落不仅是军事上的败北,也是政治上的败北——是对他的首相职务的直接威胁。随着战争形势的恶化,他渐渐不得人心了。各方面都对他提出批评——大部分是暗中提出的。秩父宫亲王称他为“东条天皇”。海军的某些部局里悬挂木牌写着:“杀死东条和鸠田!帝国联合舰队已无能为力。准备立即改组内阁,以便谋求和平。”在陆军的知识分手中,东条被称为“上等兵”(军阶略比一等兵高),他的政府被称为“上等兵内阁”。

陆军参谋本部所属的战争指导班刚结束的一次调查的结果,给这种谩骂提供了依据。战争指导班班长松谷诚大佐报告,在经过他自己以及种村佐孝大佐和一位姓桥本的少佐的广泛深入研究后,他发现“日本已没有希望扭转战争的不利形势。德国今日之处境与日本不相上下,且日见恶化。我们结束战争的时候已到。”

松谷把他的报告交给参谋本部两位有影响的人物。第一个人承认松谷的结论是正确的,但禁止他发表。第二个人也有同感,但不允许松谷大佐向东条首相陈述其论点。然而,松谷并来因此胆怯,把调查结果告诉了东条。松谷大佐原以为东条会大发雷霆,不料,东条却安静地不加驳斥地听他讲。东条“不露声色”的面孔使人以为他举止有礼,但不到一星期,直言不讳的松谷大佐便被调到中国。【松谷在中国接替比他更直言不讳的辻大佐,辻刚调到缅甸去。(毫无疑问,辻对瓜边卡纳尔战役的直率看法使他在东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松谷始终不相信他的突然调动同他与东条的谈话有关。在此两年前,他曾在中国任职,他是很称职的。另一方面,曾协助松谷起草那份有争议的报告的种村大佐,接替了松谷的战争指导班班长职务,他在一九四四年七月三日的《大本营陆军部机密日志》中写道,“调动他工作的原因不详。但是,据信他最近在外面为了结束战争所进行的活动使他的上级有所风闻,激怒了他们。”——作者】

在塞班,遵照第三十一军的命令,斋藤将军再一次把司令部迁往达波乔山以北一英里的一个山洞里。六月二十八日,军方所有领导人——南云、斋藤和井桁——开了一次参谋长联席会议,由井桁主持。除了前新闻发布官平栉少佐外,斋藤的参谋人员没有提出什么建议。他们全缩做一团,坐立不安,有一、二个人想瞌唾一会儿。南云和斋藤一声不吭地坐着,井桁则讲述如何在岛上只剩三分之一的地方建立最后抵抗线。他们要坚守的防线从西面的塔纳帕格向东到海岸。

没有多少反应。疲惫不堪的斋藤说,在他听来,这个建议“不错”。一个海军中佐代表南云说,“我们让陆军做主。”问题是如何执行。部队分散在塞班的北半部,没有什么联络线路。于是,他们选派了体力尚好的人去与各部队联络。平栉少佐前往唐纳山去集合第一百三十六连队的残部。在这个地区他只能在野战医院里找到土兵。他喊叫该连队的士兵归队,但谁也没有站出来。他向斋藤报告说,他无法找到部队去建立最后防线的东段。

井桁什么话也没说。

静子已经失去时间概念。她每天都去看望篙田少尉。一次,躺在少尉附近的一个战友责备她:“昨晚你怎么没来看他呢?篙田少尉真可怜,整夜都在呼唤你。他在一小时前死了。”

她在篙田的尸体旁蹲下来。他脸上的蛆一条也没有了。看上去他“苍白而漂亮”。她把他的圆脸妻子的照片拾起来。

“你没听见他叫你吗?”另一个士兵用指责的口吻问道。她无法回答。喊“护士”的叫声整夜不断,听来就象“知了的叫声”。她无法随叫随到。

不过——她本来是能听出篙田的急迫的呼喊声的。她把他的死讯报告了一个卫生兵,那个卫生兵说:“可怜的人,由于他满身是蛆,其他伤员都踢他,最后他自己爬到这个角落里。”

她的日常工作是各种可怕景象的汇合;爬满了蛆的野外茅坑;腐烂的尸体晚上发出鬼火般的荧光;伤员可怜的呻吟和叫喊;空袭;呼啸而过的炮弹,在一丝不挂的男人面前,她不得不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当她也用手术锯锯掉伤员的臂和腿,然后把参差不齐的内茬缝合时,她不得不忘记自己也是人。手术用的麻药没有了,伤员先是拼命喊叫,然后昏了过去,运气好的病人一直失去知觉到手术完毕。

过去几个月中,近卫公爵成了几千个对战争的进程和东条的领导感到不满的文武官员——其中有陆军参谋本部的酒井镐次将军和冈田海军大将——的同谋。酒井将军到近卫在郊区的寓所秘密拜访了他。“为安全起见”,酒井穿上了便衣。 “如果东条获悉我要跟你讲的话,我肯定他会报复,”他警告说。他要对近卫说的是,应该尽早结束战争。“德国仍然还有力量防御,我们要趁敌人在东西两线同时作战时,利用这种形势开始和谈。到德国失败后再谈,对我们就不利了。”这样的和平绝不可能由东条去谈,必须建立新内阁。

酒井是陆军中为数不多的开明派之一,近卫想知道的是,有没有“可能说服陆军领导奉行这个政策”。

“目前,他们不敢公开说出来,但他们的想法全跟我的一样,”酒井将军答道。松谷的报告曾秘密传阅,有一批陆军军官希望让天皇看到这个报告。

天皇看到了又怎样呢?近卫问。天皇该如何向东条提出这件事?

“天皇陛下要说,‘尽管陆海军作出种种努力,敌人已成功地在塞班登陆。将来的仗应该怎样打,东条?’然后,他要问他们将如何去满足海陆两军对弹药、飞机、船只和石油的要求;空袭时怎样保护国民,如何才能击退敌人的进攻。”酒井将军承认,东条能用几种方法回答这些问题——但希望能迫使他“立刻辞职”。

·4

六月三十日,美军终于突破“死亡谷”,(“谁也没有打过比这更硬的仗,”海军陆战队第四师的司令哈里·施米特少将说。)三个师的战线最终连成了一个整体。

唐纳山的野战医院收到了“玩死亡游戏”的命令。卫生兵分发手榴弹,每八人一枚。黄昏时,主治医生——大佐——登上一个土堆,大声喊道,“司令部命令,”野战医院要转移到西岸的一个村子里去。这个村子在塔纳帕格上方一英里半,离塞班北端四英里。一片沉默。“能行动的病人都跟我走。使我万分遣憾的是,我只好把不能行走的战友留下。诸君,要象日本军人那样光荣舍生!”

静子对大佐说:“我留下,跟伤员一起自杀!”

“你跟我们走,”他说,“这是命令。”

士兵们把她团团围住,都想与她道别,连那些不能走动的人也爬了过来。问他们有什么话要说是没有必要的,他们只有一个话题——家。大家都想把家里的情况告诉她。她一再保证,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到日本,她一定把今天的情景告诉他们家人。

有个下颚被打掉的士兵引起她的注意。那人一边淌着口水,

一边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划着“千叶”和“武田”。“我懂了,”她说,“你是千叶县人,姓武田。”

一个身穿满是血污的军装的青年军官,吃力地说出几个痛苦的字眼:“你会……唱……九段坂这首……歌吗?”

“会的,我很喜欢这首歌。”这是一首令人不易忘怀的歌曲,歌词大意是一个年迈的母亲,拿着战死的儿子的金质勋章,从乡下来到九段坂的靖国神社。她唱道:

从上野车站来到九段坂,

我心情急切,有路难辨;

我手扶拐杖,走了一整天,

来到九段坂,

我看望你,我的儿。

高耸入云的大门,

引向金碧辉煌的神社,

儿啊,而今你升天为神,

你不中用的老母,

为你高兴,泪流满面!

黑母鸡孵出了老鹰,

你妈妈那里敢当?

为了让你看看你的全质勋章,

来到九段坂,

我看望你,我的儿。

她停了下来。除了压抑住的哭泣声外,没有人说话。“我们也要到靖园神社去!”那个青年军官喊道。

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咱们大家一起到靖国神社去吧!”

大佐带了静子和三百名伤员撤走。在他们后面只听见“谢谢你!护士!” “再见啦!护士!”“院长……军曹……护士……谢谢你们的好意!”

他们走到平原的一端时,静子听见有人喊:“再见!母亲!”接着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静子趴在地下,蜷缩起身体,手榴弹迅速地一个接一个爆炸。

美军向岛的北部进击,开始时非常艰难,此时几乎没有遭到抵抗,正如有个陆战队员说的,进军已成了“猎兔”。不断的压力使日军无法组成一道贯穿全岛的最后防线,到七月五日,日军已被驱赶到塞班的北隅。

日军司令部此时设在濒临西岸的高地上,离新的野战医院只有几百码。司令部的山洞俯瞰山谷,这个山谷已经得到另一个外号叫“地狱谷”。那天下午,平栉少佐走出山洞到前线视察。根本就没有什么前线!美军还没有发动进攻,土兵们已自动撤离。平栉汇报后,一片沉默,简直令人无法置信。最后,井桁将军说话:“明天早晨集中这个地区剩下的所有部队进行最后攻击。让咱们来结束这场战斗。”

是晚,司令部人员吃掉最后一点食物——一个蟹肉罐头和一个小饭团。平栉离开日本时,贺阳宫亲王送给他两枝香烟作为纪念,他把香烟省了下来。此时,这两枝香烟被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吸,直到烟蒂短得拿不住时为止,平栉问井桁和斋藤两人是否参加明天的最后攻击。在撤退中一路上几乎没有开过口的南云代他们回答说:“我们三人自杀。”

平栉问,同陆海军一起挤在山洞里的平民将如何处置。“军人与平民已不再有什么区别,”斋藤回答说,“与其被俘,不如拿起竹矛参加战斗。请写出大意是如此的命令。”【在日本,政府的宣传把英美人描写成“鬼畜”,这种宣传很普遍,也很有效果。有个观察家在日记中写道,“最近,我乘一列满载志愿兵的火车。他们的领导人说:“丘吉尔与罗斯福搞了一个他们所谓的大西洋宪章,一致同意要杀尽日本人。他们声言要把男男女女都杀掉。我们可不能让他们来屠杀咱们!’公众似乎相信,敌人要把男人的睾丸割掉,使他们生不了孩子,或把他们送到孤岛上去。”——作者注】

斋藤的命令被油印了三百份,但命令还没有发出,位于北面几英里一个山洞里的海军通讯所派来一个传令兵。东京命令守军继续战斗,“争取时间”,同时还作出增援的保证。

海军参谋人员接受这道命令,陆军却不愿放弃虽后一次攻击。“箭已离弓”, 一位陆军军人说,另一位指责海军懦弱胆怯。海军则说,现在可不是骂人的时候;你陆军违反大本营的直接命令。

南云、井桁、斋藤都未参加这场整整吵了一个晚上的争论。拂晓,七月六日,轰炸与炮击又开始,洞口一个哨兵报告,敌军坦克正在上面山崖边上“窥测”。

一直在悄悄地与南云和井桁小声谈话的斋藤给平栉打了个手势。他说,他们三人决定在上午十时自杀。“请原谅我们先走一步。”

“你们是否计划在这里自杀?”

“不错,就在这里。”

平栉说,不如在附近小一点的山洞内自杀好些。平栉随即出去寻找山洞,斋藤则高声朗读了给陆军所有官兵的永别词:

……战友相继牺牲。尽管备尝战败之辛酸,我们誓必“七生报国”。

……不论是进攻还是守在这里,唯有一死,然而,死中有生。我们必须利用这一机会发扬帝国男儿精神. 我将留下与残存者一起前进, 再给美国鬼子一次打击,然后把我的尸骨埋在塞班作为太平洋的堡垒。

如同《战阵训》所云, “我决不蒙受被生俘之耻,”以及“我将拿出灵魂之忠勇,按永生之原则,从容就义。”

在此,我同你们一起祈祝天皇圣寿, 皇国昌盛。我出发去搜寻敌人。

跟随我。

平栉把三位司令领到新的山洞里,“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他问。

“我们将先行切腹,”斋藤说,“但切腹致死所需时间太长,所以,让我们每人身后站一名军官,朝我们后脑开枪。”斋藤选中平栉。南云则请一名海军军官帮忙。井桁没提什么要求。

平栉回到原来的山洞,问海军有没有人去“协助南云中将自杀”。谁也没有答话。最后,一个陆军副官说,“我去。”另一位陆军副官自告奋勇去枪杀井桁。于是,三人一同前往自杀山洞。

三位司令都穿着咔叽军装,盘腿坐在洞口,身材矮小的南云坐在中间。平栉出去取水给三位司令洗脸。那时他听见有个海军军官喊道,他的小组将独自北进。平栉返身回来。三位司令已倒卧在地上,两个年轻副官站在尸体后边,手中的手枪还在冒烟。三位司令迫不及待,不等他回来先行自杀了。

平栉此时只好把尸体和军旗烧掉。他叫了一些人来帮忙,但别的军官不让他烧——烟会引来敌人。平栉同意过了午夜在临出发作最后攻击时再烧。几天来的苦难终于结束。他倒在洞内的地上沉睡起来。

他醒来时,洞内一片漆黑。步兵和水兵穿着破得无法形容的军装,手持步枪、军刀和竹矛,正在洞外集合。这些士兵临时凑成若干小组,军官们开始在月光下把他们向海岸驱赶。土兵们沿着高地,渗入狭窄的海岸平原,他们将在零时各自向塔纳帕格周围的美军阵地冲去。在平栉看来,士兵们就象“被赶到屠宰场去的没精打采的羊群”,军官们则象“地狱之门的向导”。他在出发之前,命令两个土兵把军旗和三位司令的尸体烧掉,然后默默无言地率领着他的十几个士兵走下陡峭的山坡。

在岸边的平原上,涌出了三千多日本人——包括象静子姐夫那样的平民。他们在后边的山坡上丢下了成千成万的米酒和啤酒瓶。

六月七日清晨四时,平栉及其士兵来到岸边。他脱下衣服趟入温暖的水中洗操。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珊瑚礁,在月光映照下,这些珊瑚礁构成鬼影似的轮廓。头上,浓云密布,使他不禁想起身穿和服背上驮着孩子的日本女人。云开后,他仿佛在明亮的天空中看见了母亲、妻子和朋友们的影子。他抖了抖身子,从幻想中醒过来,上岸穿衣服。洗净身子,这多好哇,他作好了死的准备。

远处,传来“哇!哇!”的喊声——日本人冲锋时的喊声。高地上传来步枪射击声。这是进攻的信号!土兵们不等他命令,已没头没脑地沿海滩向塔纳帕格冲去。他一手握六发手枪,一手拿军刀,跟了上去。一颗炮弹打来,浓烟把他团团围住,他恍忽觉得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飘向大火。我死了!他在周围漆黑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之前一刹那这样想。

在塔纳帕格的美第二十七师已得到霍兰·史密斯的警告,要注意在拂晓前沿海岸线将会有“全面的高喊着‘万岁’的进攻”。【日军在冲锋时从未喊过“万岁”。——作者注】日军蜂拥冲向塔纳帕格,领头的六人高举着一面大红旗,就象演戏

时一支队伍前面的先锋队一样。后面,是战斗队;再后面——令人最难以相信的——几百名头上裹着纱布、拄着拐杖、几乎没有什么武器的伤兵,他们一瘸一拐地前进。

他们形成人海沿着环绕海滩的一条运甘蔗的窄轨铁路,朝美军第一o五步兵团的第一、二营猛冲过来。这情景使第二营营长爱德华·麦卡锡少校想起“旧时西部电影中人马乱窜”的镜头。日本人“前赴后继。如果你打倒他一个,就有五个人上来”。他们从美国人身上“踏过去”。

第一营营长威廉·奥布赖恩中校也是个爱尔兰人。他双手都拿着枪,坚守阵地,为部下树立了榜样。在身负重伤后,他坚持把手枪子弹打完,然后操起一挺零点五口径的机枪扫射,直至战死。日军从这两营顽强的步兵阵地上冲过,打死打伤六百五十余名美军。这两个营就是被指控在“死亡谷”前进缓慢的部队。

在他们右方,另一群袭击者沿着一个蜿蜒的山谷——不久就被称为“切腹谷”——向第三营展开猛攻。但第三营占据着山谷上面的良好地形,日军未能把他们赶出阵地。

曾经给山本和南云当勤务兵直到他们死去的野田兵曹,正在进攻海滩上美军的大部队中。这支大部队狂叫大喊,象发了疯一样,几乎不是什么军队的队形。突然间,野田觉得好象有人用棒球棍猛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但不觉得痛。他蹒跚着企图继续前进,却倒了下去——原来,他中了一颗机枪子弹。美军尸横遍野。【几小时后,谢罗德去看了战斗现场。‘整个地方好象尸体如山,内脏和脑浆的腥臭难闻。”——作者】野田拾起一个美军水壶,狂饮起来,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但他的右脚穿的鞋好象有千斤重。

由于无祛弯腰去解鞋带,他拣起一把美国刺刀,又从一名已死的日本人手中取一根棍子。他把刺刀捆在棍子上,吃力地用刺刀把鞋带割断。鞋算脱掉了,但他还是站不起来。他想,一定是裤腿把他拉住了。他又把裤腿割去,但还是无法站起来。

他重又坐在沙滩上,听天由命。他对自己说,该是死的时候了。在晨曦中,他瞥见沙子上有一滩血。他大吃一惊,是自己的血。几码外,仰面躺着四个日本伤兵,安静地在吸烟,好象躺在日本的海滩上休息似的。

“咱们都是快死的人了,”其中一人若无其事地说,给野田扔了一包香烟过来。野田展身躺在沙滩上抽烟,心下觉得茫然。那个给他香烟的陆军土兵喊他: “嘿!海军,我们马上就要去死了。你参加吗?”

野田举起手榴弹,“我也有一个。”

“请原谅我们先走了。”

野田把身子缩做一团,以免被手榴弹弹片打中。他紧闭双眼。一声爆炸。他抬头一瞧,只见四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他想,用手榴弹炸死自己多可怕呀。此时,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想用止血带扎住,但改变了念头。还是让自己流血致死好些。

他越来越虚弱。我只有二十七岁,我干吗要死在这里呢?我生也好,死也好,都不能给日本带来胜利。他开始回想往事——学校时代、抓泥鳅等等。他昏了过去。接着他听到鸟儿叫的唧唧声。周围的景致已完全被破坏,连一棵棕榈树也没有,更没有灌木林,只有尸体和难看的弹坑。既然没有树,哪里会有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人用奇怪的语言说话。他觉得被人踢了一下。他呻吟了一声,于是两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卫生兵把他放上担架。他看见美国卫生兵在踢其他尸体,既踢美国人尸体,也踢日本人尸体。他祝贺自己,要不是那只鸟把我吵醒,我就死了。接着又昏过去。

在前方的塔纳帕格,麦卡锡少校和他残存的官兵终于在村子内组成一条防御线。整个上午,他们打了一场逐屋争夺的激战,慢慢地被迫后退,直到开来一排坦克。其他援兵也赶到,傍晚时,只有小股的日军仍然活着。日军的最后攻击宣告完结。

岸边停着一艘医院船。平栉少佐睁开左眼,看见一块洁白干净的墙壁。我还活着!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全身赤裸,盖着一条毯子。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左手被用手铐拴在床上,头部和肩部受伤。他已精疲力竭,还来不及思考,直到后来,他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军官,在最后的攻击中活了下来,是很不名誉的。他脑中所能想的唯有: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在“地狱谷”的新的野战医院里,静子整晚都蜷缩在掩体里。在昏暗的黎明,她发现山丘上有动静。丛林中露出黑脸,他们是美军黑人士兵。她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黑猩猩下山了。那个荒诞的谣言竟是真的!美国人用猩猩打仗!

在她周围,伤兵们一个个从掩体里爬出来,脸朝北面的皇宫方向深深鞠躬。突然扩音器传来奇怪的粗野的音乐——她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狂热吵闹的节奏在整个山谷里回响(那是美国的爵士音乐)。这种不符现实的情景打消了她自杀的决心。

主治医生命令她挥动白手绢向敌人投降。她迟疑不决,美国人会强奸她的。“保住你自己的命吧!”主治医生的助手,就是那个中尉,也劝她。她站在掩体的边缘一动不动,黑人边扔手榴弹边喊着向她冲来。静子只看见他们的眼睛和牙齿。主治医生掏出手抢,对准自己咽喉扣动扳机。助手用刀在自己脖子上连砍三刀,倒在静子身上,热血喷在她腿上。她拾起一颗手榴弹。她周身都凉了。现在我就要死了,她想喊“妈妈,”,但没喊出来。她拉开安全栓,在岩石上敲打手榴弹使它发火爆炸,之后,把身体扑在手榴弹上。

静子听见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懂。她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房子里。她挣扎着要起来,一个美国军官用日语对她说,“你受伤了——别动!”

静子怎么也不相信敌人口中竟会说出日本话来。她怎么没死呢?她要喝水,但那个青年上尉说没有水。他从一个罐头里给她倒一点什么。她喝了一口,但又吐出来。那是西红柿汁,她不喜欢这种味道。他命令她喝完,她喝了下去。使她害怕的倒不是死亡,而是美国人。她问“地狱谷”里的日本人怎样了。

“除了你之外都死了,”这个翻译官说。他告诉她,他曾在日本一所大学里上过学,他要帮助她的同胞。“我们主张人道主义,即使在战争中也如此。”他说,很多日本平民都活下来了,住在查兰卡诺阿附近的集中营里。她不相信他的话!大家都知道美国鬼子用坦克把日本俘虏压成肉饼。她冲口说道,她害怕美国人,特别是那些黑人。

他笑了。“救你的就是黑人。”

她请求上尉让她和她的同胞一起去死。他得到允许用卡车把她进往查兰卡诺阿。当卡车在星光下沿着海岸公路前进时,他告诉她海中有很多日本平民的尸体,问她是否要去看看。他令卡车停下,两个黑人把她抬到一个悬崖上。下边漂浮的尸体就聚在岸边。有一个女人身上还捆绑着两个孩子。

上尉几乎自言自语地问道:“日本人干吗要这样自杀呢?”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

午夜刚过,他们进入查兰卡诺阿。使她感到惊奇的是有明亮的电灯。到处是帐篷,这是一个绝然不同的世界。上尉告诉她,这是供日本人住的营地,但她知道这是诡计。她将在这里被枪毙。接着,她看见不少日本孩子扶着这个帐篷市镇的四周的铁丝网。她坚持要下车,但上尉说她应该回医院。“你这里有熟人吗?是不是有熟人?”

“我母亲在这里!”她扯了个谎。

她被用担架抬下卡车。她坚持要自己走。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大门后便跌倒。许多双友谊的手把她扶起来。她回到了自己人那里。

七月九日下午四时十五分,特纳少将宣布正式占领塞班,注意力于是便集中在毗邻的提尼安和关岛。那些曾忧郁地预言“一九四八年见金门大桥”【旧金山金门大桥,从亚洲太平洋地区乘船到美国,一般经过这里。——译注】的海军陆战队员,此时却说起要“一九四五年活着回家”了。塞班的战斗虽告结束,但还有扫荡几千名躲在山洞里的散兵游勇的繁重和危险任务。“这意味着,”一个陆战队员挖苦地说,“如果你现在遭到射击,那就是从你自己的后方打来的。”

在岛的北端,美国人面临另一项不同的但却同样艰巨的任务。那里聚集着好几千平民,正在进行集体自杀,不愿投降。翻译和被俘的日本人通过广播向人群喊话,请求他们不要跳崖自杀。那里有个悬崖,高一百多英尺。他们广播说,现在仗已经打完了,等待着他们的是安全和食物。他们还广播了已经投降的日本人的姓名。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把孩子扔下去,自己跟着往下跳,母亲们则背着孩子跳入惊涛骇浪中。

海里漂浮着许多尸体,使得“海军小艇要是不从尸体身上开过去就无法行驶”。扫雷艇“首领号”的艇长埃默里·克利夫斯上尉看见一个裸体女尸,是在分娩时淹死的。“婴儿的头已经出世,这就是他的全部。”附近,“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双手紧抱着一个士兵的脖子。这两具尸体紧紧抱在一起,在海浪中飘来飘去。”

在岛上的其它地方,整家整家的人日复一日地躲避新来的征服者。奥山一家人——父母和四个孩子——找到一个山洞。七月十七日上午,全家在一块突出的俯视崎岖不平的东北海岸的岩石平台上晒太阳时,邻近山洞的一个士兵喊了一声“敌人!”并用手指了指他们头上的悬崖,十四岁的大女儿奥山良子抬头一瞧,只见上面有四、五个穿迷彩伪装服的红脸美军。与身材矮小的日军相比,他们完全不同。

日本人开始射击,美军则向下投手榴弹。奥山一家躲在凹处,把手榴弹一个个踢出岩石平台。但是,由于手榴弹不断落下,父亲——他是个裁缝——把一家人领到崖下边的另一个山洞内。洞内有个筋疲力尽的军曹,是《朝日新闻》的记者,另外还有个刚生下来被丢弃的孩子在哇哇地哭。奥山太太把孩子抱起来,随着美国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枪声越来越密,孩子也开始大哭起来。“叫孩子别哭,”军曹低声说,“不管用什幺办法!”

奥山太太是个漂亮的女人,三十四岁。她想方设法要给孩子喂奶,但孩子还是哭个不停。在绝望中,她用衣襟捂住孩子的嘴。孩子终于不哭——憋死了。机枪声在洞内猛烈回响,说话声就在洞外。军曹递给奥山一颗手榴弹,自己也拿着一颗。

良子瞧着她父亲,以示永别。父亲脸色苍白,紧张地点了点头。军曹拔掉手榴弹的安全栓,奥山也拔掉。“咱们一块到一个好地方去,”母亲对四岁的义忠说。他乐了,好象在做游戏时一样。奥山和军曹两人同时把手榴弹朝自己脚下的岩石上敲打。当引线咝咝响时,良子很快想到一连串问题:我会成佛吗?人真的有灵魂吗?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她觉得整个山洞震动起来——爆炸的气浪把她抛到岩壁上。她昏昏沉沉地听见小弟弟的微弱呻吟声,之后她便昏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她首先看见模糊的红色发亮的东西,等到她慢慢看清之后,那红色的东西原来是军曹被炸开的肚子。军曹在她跟前盘腿坐着,好象睡着了。军曹的伤口干净利落,使她想起上生物课时的人体模型。内脏器官完整无损,都在原处,“美极了”。

她自己满身是血和人肉。她吓得肝胆俱裂,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不痛。她扭了扭身子,也不怎么痛。她九岁的弟弟的衬衣已被炸开,一块块弹片射进他敞开的胸膛,留下焦黑的伤痕。他死了。她父亲、小弟弟义忠和六岁的妹妹也都死了。她身上挂的肉是妹妹头上炸下来的,露出的头骨的颜色和纹理象透明的蜡烛。良子因孤单而感到恐怖万分。她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然后,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触了她的左肩一下。

“妈妈,你还活着!”

“我快死了,”母亲镇静地回答。母亲的双腿已被炸烂,良子忙从附近撕下布条做绷带。

“不管用,”奥山太太安静地说,“我就要死了,用那个东西止不住血的。”

“血已经不流了!”

“流光了,”奥山太太说。她呆呆地瞧着一家人的尸体。“我很高兴,他们死得干脆利索。”她转向良子,“只有你还活着!”

“太太!太太!”是那个记者在喊。他的痛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出来。母女两人看见洞内还有活人感到吃惊。“把我弄死,太太,请!”

“我也快死了,”奥山太太对他说。“我的腿没有了,动都动不了,帮不了你的忙。”

他慢慢地往上瞧,然后痛苦地扭动,把自己的脑袋往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上猛撞。他呻吟着撞了又撞。他终于死了。

“我死后,你决不能呆在这里,”奥山太太对女儿说。天黑以后,她就得走。 “你要好生活下去,要走正路,要有坚强的意志。”当良子上中学时,母亲曾给她写过同样的话。

奥山太太痛苦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里面装着钱——紧紧地捆在良子身上。“我很快就要死了,视觉越来越模糊了。让我躺下。帮我躺下好吗?”她险上一直浮着微笑。良子第一次发现她母亲是何等慈祥。她从前怎么会怕妈妈的呢?

“我的听力也渐渐消失了。把你的手给我。”她紧紧抓住良子的手。“我不能再讲话了。”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妈妈,别死!”

奥山太太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死了。

将近二万二千平民——每三人中有两人——毫无必要地死去。守军——至少三万人——几乎全部战死。

对胜利者说,这场战斗也是迄那时为止太平洋战区代价最大的。在塞班登陆的七万一千名美军中,死伤或者战斗中失踪的有一万四千一百一十一人,比在瓜达卡纳尔一役中的损失多一倍余。但是,保卫日本本土的主要堡垒攻下来了,敌人的舰基攻击力量垮掉了。更重要的是,塞班南部的平原地区为美国人提供了第一个基地,使b—29轰炸机得以对日本帝国的心脏东京进行大规模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