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十年前,我和朋友小强在雨花亭路口,看见过一个流浪汉,匆匆走过路口,快起伏的天,已经有些热了,他打着赤脚,穿着厚衣,腰间用绳扎起,一头黏巴的乱发,脸上乌脏,嘴唇干裂,表情木然。背上搭着一只半满的蛇皮袋,一手在胸前攥着袋口,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一次性塑料水杯,空的。
他对面走来,快到马路牙子上停住了,愣了愣,弯下腰。
路边有一摊积水,大概是洒水车刚过。
他用水杯在水洼里舀了杯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舀了一杯,用手端着,继续朝前走。
汉子经过我们时,小强将手里刚买的绿茶递给他,他表情诧异,端杯的手回转,食指指了指自己,眼带询问,没有说话。
小强看懂了,“是给你的,还没有喝的咧。”小强嚼着槟榔,将饮料向前伸了伸。
汉子看了看手里的水杯,又一仰脖子喝尽了,肩上卸下袋子,把空杯放进去,这才接了小强的茶。
汉子冲着小强咧嘴一笑,走了。
“式样(长沙话,类似于范儿)真足,”小强啧啧称赞,“这种人不讨嫌,怕么(可能)口渴了,捡个杯子讨水,别人不给。”
长沙是四大火炉之一。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高温预警了好几次。
二
八年前,长沙冰灾。初时,有一场小阳春,某日早晨,下了一场雪籽,然后开始冰冻。
那时,我住的地方离单位不远,走路不过五分钟脚程。
有一天下班,天色阴暗,寒风刮面,路上行人耸肩缩头,踩着脚下雪水融后二次冻结的冰,形如企鹅。
走到橘园口子,看到一位老汉,在路旁喝酒,身上穿着破败成条的棉袄,敞着怀,内里一件不辨颜色的低领毛衣,衣内发黑的衬衫浆直地黏在脖上。他满脸沟壑,灰白浓发在风中飞扬,咂口酒,唱一句:“胡大姐,我的妻!”歌不成调,全凭吼,咧嘴唱时,山羊胡子略岔开,犹如一把破败的扫帚。
老汉坐在那位出摊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旁边,不远不近,身下坐的是一只装满物件的编织袋,手执一瓶邵阳大曲,另一手,攥着几片饼干。饼干下酒,嚼一口,喝一口,舒坦了,就吼。
吼过几声,新疆人看了看他,招手请他坐近些,烤烤火。
老汉笑嘻嘻地点头,将袋子移过去,顺手递上酒瓶,新疆人摆了摆手。
有人扔钱,一元硬币在地上锵锵翻滚,老汉眯眼望着,一脚踩住,扒拉过来,拈起,在衣上蹭蹭,扔到新疆人的钱筒里,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指向新疆人示意。
新疆人笑了,给烤了两串羊肉。
我在路旁的电信代办点里交话费,里面开着空调,很暖,我隔着窗户看着这场默剧。
路人陆续扔钱,老人俯身捡了。
吃完羊肉,他冲旁人摆摆手,示意不要再给。剩下的酒与饼干收起,冲新疆人作了个揖,转身走了。
他消失在不远处的地下通道,那里稍暖一些。
不久后冰雪果真成了灾,长沙住房墙体普遍薄,寒意渗进来,空调都没了用处,室内的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三
2010年,我搬到了侯家塘(长沙地名),每天上班,要开车经过东塘。
东塘四口交汇,是个枢纽,常常需等两个以上的红灯才能拐上韶山路。路口有个老奶奶,花白头发,衣衫老旧,斜挎着黄皮背包,倚在隔栏上,红灯一亮,就走到路中,兜售报纸。记得报纸就两种,本地晚报和《参考消息》,我会降下车窗找她买报,多是买的本地晚报,特意多寻几元给她,当作爱心,每次她都很有礼貌地道谢,来得及的话,顺窗户扔进一份《参考》。
后来,本地晨报报道了她,老奶奶七十多了,丈夫早逝,有两个儿子,都有精神病,每月光是买药的费用都是一大笔。
一些单位与组织出来了,献爱心,募捐、帮助。
再后来,她常出现在3月5日(学雷锋纪念日)的新闻或某些单位文明创建的志愿服务篇里,但是老奶奶还是在街头卖报。很少的几次,那个路口换成了一个中年人,微胖,神情略显懵懂,在路口拿着报纸,像受人检阅一般无措,红灯亮了都不知道走到路中来。我想,那可能是她的儿子吧,这样卖报怎么卖得出去呢?
果然,没隔两天,路口站着的,又是老奶奶。
后来,我住到了茶园坡,出门办事,仍常常经过东塘,却是从老奶奶卖报的对面路口拐上韶山路。这个路口,也有个卖报人,一个中年妇女,身形精瘦,戴着披巾与口罩,卖报纸兼卖槟榔,我也常常光顾她,但她的故事,没有人知道。
四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遇见,流浪汉、老汉、老奶奶,包括那个不知经历的干瘦女子,从我们的眼前匆匆而过,背后的曲折不为人所知。
我有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起过,七八年前他下岗后的那一个月里,头发大片地掉,俗称鬼剃头,焦虑所致。“未来在哪里,有没有未来,我都不知道。”朋友说。
所以流浪汉要喝光杯中水,才接过馈赠;所以老汉挥手止住了施舍,坦然离开;所以老奶奶继续拖着病体,上街卖报。他们大约早已明白,所谓幸运,只是漫长黯淡里的一时欢娱。
卖报老人有一张照片真实地触动了我,她坐在床沿,旁边就是厨房,光线从厨房小窗投入她的房间,她望着室内的一角发呆。那一刻,她也许在休息,放空自己;也许满心的焦虑,却无从说起。
卖报老人经由媒体报道,广为人知,报道持续跟踪,从2010年做到了2016年,其间,有多方捐赠,有许诺随时可以入住养老院,可她仍旧差不多每天带着报纸出现在街头。
这样的馈赠不是遗产,不是两个人到中年、整日浑浑、一脸憨笑、狂躁起来吓死人的病儿可以继承的,社会的爱只到她自身,而她的爱维系着这个家庭。
这种清醒让她每日出摊。她大概希望,在赠予用尽前,为他们多存一日口粮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