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个印象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努力漂浮在水上,只见又一个大浪涌向驱逐舰。这时,它离我所在的地方已有二百米远,陷入波谷,从我视线中消失了。我想,它恐怕是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就仿佛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的四周一个接一个地漂起了无数货箱,都是驱逐舰在莫比尔装上的货物。我漂浮着,身边是装着衣服、收音机、冰箱和各式各样家居用品的箱子,被浪冲得七上八下。一时间,我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任何概念。恍惚中我抓住了一只漂浮着的箱子,傻傻地看着大海。天气无比晴朗。没有任何迹象能显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海难,除了海风中起伏的巨浪,以及那些四散漂浮在海面上的箱子。
突然,我听见近处有叫喊声。透过凄厉的风声,我清清楚楚地辨认出那声音来自胡里奥·阿玛多尔·卡拉巴约,就是那个高高个子、总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第二水手长,他正冲着什么人叫喊:
“抓住那里,从救生圈底下抓住了!”
这时,我才像是从一个短暂而深沉的梦中惊醒过来。我意识到落进海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就在那里,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我的伙伴们在努力划水,互相呼唤着。我迅速盘算了一下。眼下我不能毫无方向地游动。我知道我们离卡塔赫纳只有不到二百海里远,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这会儿我倒还没怎么害怕。有一会儿我甚至想,我可以就这么抓住这只箱子一直漂下去,直到救援到来。一想到在我周围还有其他水兵和我处在同样的境地,我心安了不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只救生筏子。
筏子一共有两只,并排漂着,相距差不多七米远的样子。它们是突然出现在一个波浪的波峰之上的,就在那几个互相呼唤的伙伴们那边。奇怪的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游到了筏子旁边。转眼间有一只筏子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犹豫了片刻,是冒风险向另外那只游过去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抓住这个箱子不动。不过,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就已经朝那只能看见的筏子游过去了,而它也在越漂越远。我游了差不多三分钟。有一阵子我无法看见它,但我尽量认准方向。猛地一个浪打来,那筏子竟来到了我身旁,白色的,很大,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用力一把抓住边上的把手,想翻进筏子里去。一直试到第三次才成功。上了筏子,我气喘吁吁,寒风无情地鞭笞着身体,我好不容易才坐起身。这时我看见筏子周围有我三个伙伴,正努力朝这边游来。
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们。仓库管理员埃德瓦尔多·卡斯蒂约正紧紧搂着胡里奥·阿玛多尔·卡拉巴约的脖子。后者出事的时候正在值勤,身上套着救生圈,正高声喊道:“卡斯蒂约,抓牢点儿。”他们在货物中间漂浮着,离我有十米左右的距离。
路易斯·任希弗在另外一边。几分钟前我还在驱逐舰上见过他,这时他右手还举着耳机,竭力想浮起来。他镇静如常,带着那种要他晕船得整个大海先晕的好水手的自信,已经脱掉了衬衫,以方便游泳,可他身上的救生圈不见了。我就算没看见他的身影,也能从他的喊声里辨认出他来:
“胖子,往这边划。”
我急忙抓起船桨,尽量向他们靠拢。胡里奥·阿玛多尔,以及紧紧挂在他脖子上的埃德瓦尔多·卡斯蒂约,离筏子越来越近了。再远一些的地方,我还看见了第四个伙伴,拉蒙·埃雷拉,身影小小的,只他一个,一只手抓住一只箱子,另一只手冲我打手势。
仅仅相距三米!
当时若要我抉择的话,我还真不知道先救哪一个伙伴为好。可一看见拉蒙·埃雷拉(就是那个在莫比尔大闹了一场、来自阿尔霍纳的快乐小伙子,几分钟之前他还和我一起待在船尾),我就立刻拼命地划起桨来。可这只筏子有将近两米长,在这怒海之上显得十分沉重,而且我还是顶风划行。我觉得划了半天,只前进了一米不到。我心中无比绝望,又向四下里看了看,这时水面上已经见不着拉蒙·埃雷拉了。只有路易斯·任希弗还在坚定不移地向筏子游着。我坚信他一定能游到筏子跟前来。我听过他在我下铺发出的如雷鼾声,我相信,他身上的那种镇定一定能使他比大海更强大。
这时,胡里奥·阿玛多尔正竭尽全力不让埃德瓦尔多·卡斯蒂约松开自己的脖子。他们离筏子不到三米远。我想,只要他们能稍微再靠近一点,我就可以把一根船桨伸过去让他们抓住。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浪打来,筏子被抬到了半空。从那个巨大的波峰之上,我看见了驱逐舰的桅杆,它正在离我们而去。等我重新落下来的时候,胡里奥·阿玛多尔,连同挂在他脖子上的埃德瓦尔多·卡斯蒂约,两人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路易斯·任希弗还在两米远的水中镇静地向筏子游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件荒唐事:明知划不动筏子,我还是把桨插进水里,好像是想让筏子别晃来晃去,让它就这么钉在原地。路易斯·任希弗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停下来歇息了一会儿,扬起一只手,就仿佛还举着那副耳机似的,他又对我高声喊道:
“往这边划,胖子!”
风是从他那边吹过来的。我高声对他说顶风划不动,让他再加一把劲。可我感觉他根本听不见我的话。那些货箱都已经不见了,在波浪冲击下,筏子团团乱转。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离路易斯·任希弗有五米远,他又从我眼前消失了。可他又从另一侧露出头来,他还没有慌乱,为了不被浪头卷走,还时不时没进水里。我站起身子,把船桨伸出去,希望路易斯·任希弗再游近一点儿,能抓住这支桨。可这时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疲力竭,失去信心了。沉下去的时候他又一次向我高喊:
“胖子!胖子!”
我使劲划着,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和先前一模一样。我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想让路易斯·任希弗抓住船桨,可是这一次,那只曾经高高举起、那只几分钟前还高举耳机不让它沉没的手,在离船桨不到两米的地方,永远地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就这样站立着,在筏子上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手里还举着那支船桨。我一遍遍地察看水面,心里盼望着能有人再露出来。可海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风越刮越猛,咆哮着鼓起我的衬衫。货箱也都不见了。驱逐舰的桅杆越来越远,它告诉我,船并没有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沉没了。我平静了下来: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找我的。我想,说不定有哪位伙伴上了另一只筏子。这完全是有可能的。筏子上没有任何给养,事实上,这条驱逐舰上的救生筏都没有配备给养。可舰上总共有六只筏子,此外还有几只划艇和捕鲸艇。我相信会有伙伴像我一样抓住了一只筏子,这很合理,也许驱逐舰现在正在寻找我们呢。
突然,我觉得有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闪亮刺目。我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茫然中看了看手表。十二点整。
孤身一人
路易斯·任希弗在驱逐舰上最后一次问我时间,是在十一点半。我后来又看过一次表,十一点五十,那时还没有出事。在筏子上我再一次看表的时候,时间是十二点整。原来,从我在驱逐舰舰尾最后一次看表,到爬上筏子,试图救起我的伙伴们,到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筏子上,看着空旷的大海,听着凄厉的风声,这一切都发生在十分钟之内,我却以为已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想,等到有人来救,起码得要两三个小时吧。
“两三个小时。”我这么盘算着。在我看来,对一个孤苦伶仃地待在海上的人来说,这段时间简直长得无法忍受。可我得尽量忍耐。没吃的也没喝的,我估摸着到下午三点,自己就会渴得喉咙里冒烟。太阳在头顶上炙烤着,我的皮肤被盐一腌,再被阳光一晒,变得又干又硬。落水时帽子弄丢了,于是我索性把头浇湿,在筏子边上坐了下来,静等救援。
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右膝疼痛难忍。厚厚的蓝斜纹布裤子已经湿透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裤腿卷到膝盖上面。卷上去之后,我吓了一大跳:在我膝盖下方,有一道深深的月牙形伤口。我也不知道是碰到舰船的舷边磕破了还是落水时受的伤。我直到在筏子上坐下来才感觉到自己受了伤,虽说伤口还有点儿火辣辣的疼,但已经干了,也不流血了,我想可能是海水里盐的作用。我无所适从,便开始清点自己身上的东西。我得弄清楚,就这样孤身一人漂在海上,自己都有些什么装备。首先,我有只手表,它走得很准,我每隔两三分钟便忍不住要看看时间。我还有枚金戒指,那是我去年在卡塔赫纳买的,以及一条挂着卡尔曼圣母像的项链,依然是在卡塔赫纳,我从一个水手那里花了三十五个比索买来的。我的衣袋里只有驱逐舰上我的衣物柜的钥匙,还有就是一月份在莫比尔,我和玛丽·埃德瑞斯在一家商场里买东西时,有人塞给我的三张名片。反正也无事可做,我便读那几张名片消磨时间,等人来救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些名片就像是海难中落水的人装在瓶子里扔进大海的漂流信。那会儿我要是真有一只瓶子的话,我也一定会把一张卡片塞进去,走走遭难水手的求救流程,这样,等我这天晚上到了卡塔赫纳,也能对朋友们讲讲逸事逗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