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伺机反扑。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事情的发生,颇为偶然。
那是1975年5月26日,一个44岁的女讲师,奉召进入中南海,来到毛泽东身边工作。
她叫芦荻。笔者在1990年6月22日在北京与芦荻作了长谈。据她说,她本名芦素琴,1931年出生在东北辽阳。曾就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进入解放区,改名芦荻。1954年执教于中国人民大学。“文革”中调往北京大学中文系。
毛泽东患眼疾以来,虽有张玉凤为他读文件、信件,但他毕竟是个酷爱文史、手不释卷的人,要张玉凤读古籍,就勉为其难了。为此,毛泽东要中共中央办公厅遴选一位熟悉古典文学的大学教师,为他侍读古籍。中共中央办公厅派人前往北京大学,从中文系教师中初选了四位,内中有芦荻。毛泽东听了关于这四位教师的简历介绍,选中了芦荻。其原因是毛泽东曾读过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历代文选》一书,芦荻是选注者之一,他熟悉她的名字。
曾经为毛泽东侍读的芦荻(叶永烈 摄)
芦荻以极为偶然的机缘,进入中南海。夜里,她为毛泽东侍读。读毕,毛泽东常与她谈论古典文学,有时一谈便是两三个小时。在毛泽东晚年,很少有人能够这样经常跟他长谈。
1975年8月14日凌晨2时,芦荻接毛泽东秘书电话,要她前来为毛泽东侍读,她即骑自行车,从不远的下榻处过来。
那天,毛泽东谈起了《红楼梦》,谈起《三国演义》,最后谈到了《水浒》。
据芦荻回忆,那天,毛泽东是这样谈起《水浒》的(14):
主席一向关心历史、哲学史和文学史的研究工作,重视对作家作品的评论。当时,他老人家虽在病中,万机之余,仍是手不释卷;尤其爱读鲁迅的文章,读时,常常发出赞许的笑声。偶或,他也让我提些问题,然后,通过解答,亲切慈祥地给我讲点历史、文学史和鲁迅。我曾向他请教过关于一些作家作品的评价问题。(1975年)8月13日,我又请教了关于他提到过的那几部古典小说的评价问题。他先讲了《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几部书的问题,然后谈到了《水浒》。关于《水浒》,学术界的基本评价,向来是很高的,甚至有的说,这是一部千古不朽的农民运动的史诗。但到1974年,《北京日报》到北大中文系约写一篇批判《水浒》的文章时,却透露说《水浒》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由于不是正式消息,对精神实质理解不一,学术界在讨论时,分歧又很大,这篇文章没有发表。因此,当谈到《水浒》时,我顺便向主席请教了这件事。主席说,那两句话,是他在一次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讲的。接着我又请教他:既然如此,那么《水浒》一书的好处在哪里?应当怎样读它?……
毛泽东为了答复芦荻的问题,才谈起了自己对《水浒》的见解。
芦荻记录了毛泽东的见解(15):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〇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
鲁迅评《水浒》评得好。他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
金圣叹把《水浒》砍掉了二十多回。砍掉了,不真实。鲁迅非常不满意金圣叹,专写了一篇评论金圣叹的文章《谈金圣叹》。(见《南腔北调集》)
《水浒》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七十一回本,三种都要出。把鲁迅的那段评语印在前面。
芦荻回忆毛泽东评《水浒》谈话的原委
毛泽东说话时,芦荻按她的习惯,在笔记本上作记录。
本来,这只是毛泽东跟芦荻的谈话。由于在谈话中,毛泽东说及,今后出版《水浒》,可把鲁迅关于《水浒》的评论印在书前。张玉凤一听,出于机要秘书的本职考虑,她要执行毛泽东的这一指示。她要芦荻把毛泽东关于《水浒》的谈话记录整理出来,以便通知出版部门执行。由于出版部门归姚文元管,张玉凤把毛泽东关于《水浒》的谈话记录报送姚文元,由他转往出版部门执行——这一切,都是按正常的程序在进行着。
8月14日,姚文元见到芦荻整理的毛泽东谈话记录,如获至宝。三小时之后,姚文元的一份“请示报告”,就送到毛泽东手中。
姚文元在“请示报告”中写道:
为了执行毛主席提出的任务,拟办以下几件事:
一、将主席批示印发政治局在京同志,增发出版局、《人民日报》、《红旗》、《光明日报》及北京批判组谢静宜同志,上海市委写作组。附此信。
二、找出版局、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传达落实主席指示,做好三种版本印刷和评论的工作。我还看到一种专供儿童青年读的《水浒》,是根据七十一回本改的六十五回本,也要改写前言,增印鲁迅的话,否则流毒青少年。
三、在《红旗》上发表鲁迅论《水浒》的段落,并组织或转载评论文章,《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订个计划。
以上可否,请批示。
姚文元
1975年8月14日
毛泽东大笔一挥:“同意。”
于是,正处于步步退却之中的“四人帮”,一下子抓住了毛泽东的旗帜,神气活现起来。
《水浒》这部长篇小说,打从元末明初问世以来,六百年间,已有众多的评论。就连姚蓬子当年在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讲授古典文学时,也曾细细评论过《水浒》,称《水浒》是“农民起义的史诗性文学长卷”。
其实,就算评《水浒》吧,毛泽东那些随口而说的意见,可以算一家之言。姚文元呢,他过去评这评那,也曾评过《水浒》。姚文元对《水浒》的评论,跟父亲姚蓬子大同小异,姚氏父子可以算是另一家。
姚文元的见解,与毛泽东大相径庭:
“《水浒》,……在生动的形象中所显示的斗争策略和战术,在历代农民运动中发生过某种教科书的作用,很多农民革命领袖从《水浒》中吸取了封建时代被压迫人民向统治阶级进行武装斗争的经验。”(16)
“真正歌颂劳动人民的艺术作品,从《水浒传》,到《悯农诗》,都是不朽的。”(17)
作为“墙头草”,这时候的姚文元随风倒那当然不在话下。他积极“贯彻执行”毛泽东关于《水浒》的指示,完全按“行情”行事。
《水浒》乃是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一,对于它的评论,已经发表过不少。怎么会由《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出面,发出“号召”?文章指出:评论《水浒》“是我国政治思想战线上的又一次重大斗争,是贯彻执行毛主席关于学习理论、反修防修重要指示的组成部分。”
这些话,使许多读者感到费解。
“舆论总管”发起了一场空前规模的“评《水浒》”运动,起初使许多人困惑不解——用得着如此连篇累牍地去评《水浒》?
“舆论总管”导演了一幕幕舆论战:
《红旗》杂志1975年第9期发表了短评《重视〈水浒〉的评论》,又在“用《水浒》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的总标题下,发表了一组评《水浒》的文章,作为“样板”。《人民日报》当即在8月31日予以转载。
9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开展对〈水浒〉的评论》,文中把芦荻记述的毛泽东评《水浒》的谈话,作为“最高指示”用黑体字印出来,公之于众。
有了《红旗》评论,有了《人民日报》社论,有了毛泽东的“最高指示”,才短短几天,就在全国掀起了评《水浒》的“热潮”、“高潮”。
“舆论总管”发起这么个“热潮”、“高潮”,究竟干什么呢?
事情就像十年前那样,姚文元的长文在《文汇报》上冒出,忽然评起《海瑞罢官》,多少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江青的一次次讲话,点穿了内中的奥秘。
8月下旬,江青召集于会泳等人开会。她直截了当地说:“主席对《水浒》的批示有现实意义。评论《水浒》的要害是架空晁盖,现在政治局有些人要架空主席。”
原来跟“批判孔老二”一样,江青所惯用的是“影射史学”!
9月17日,江青在大寨对北影、长影、新影、新华社、人民日报、法家著作注释组、北大和清华写作组等一百多人讲话时,更为得意:“不要以为评《水浒》这是一个文艺评论,同志们不能那么讲,不是,不单纯是文艺评论,也不单纯是历史评论。是对当代有意义的大事……”
是什么样的大事呢?江青说道:
“为什么主席现在指示批《水浒》,大家考虑考虑。《水浒》的要害是排斥晁盖,架空晁盖,搞投降。宋江收罗了一帮子土豪劣绅,贪官恶吏,占据了各重要岗位,架空晁盖,不然为什么晁盖头天死了,第二天就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所以主席谈,林彪一类如上台搞修正主义很容易。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指示中说,对资产阶级法权要加以限制,我们说这是对马列主义的发展和贡献,但是有人胆敢把它删去。批《水浒》就是要大家都知道我们党内就是有投降派。……”
“评《水浒》就是有所指的。宋江架空晁盖。现在有没有人架空主席呀?我看是有的。”
“党内有温和派、有左派,左派领袖就是鄙人!”
江青还把中共中央政治局对她的一次次批评,说成了对她的“迫害”。
江青借助于“评《水浒》”,要对邓小平进行反击!
她要求在大寨召开的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印发她的讲话,播放她的讲话录音。
毛泽东阻止了印发她的讲话,播放她的讲话录音。
毛泽东怎么会知道江青在大寨的讲话呢?
吴冷西曾回忆了内中曲折的一幕:
1975年9月,华国锋在昔阳主持召开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邓小平同志按照党中央的安排,在会议上发表了讲话。谁知江青却赶到会议上大放厥词,口口声声地说她“代表毛主席向大家问好”,并且露骨地宣扬《水浒传》中“宋江架空晁盖”,以此影射邓小平同志。正在会议上采访的新华社记者,听了江青的论调后,十分气愤,立即将她的言论写成材料交给了时任新华社副社长的穆青手中。
穆青分析着这份材料,感到事关重大。便立即打电话给我,说有要事希望与我个别商量。我即乘轿车从中南海北门出来,绕到新华社的后门,将正在路边悄悄等候的穆青接上车来。
在车上,穆青把江青的那份讲话材料交给了我。我和穆青都感到江青的矛头对准邓小平同志,事态非常严重。
于是,我立即把材料交给胡乔木同志。乔木看后便和我一道来到邓小平的家中。小平提出,由我们设法把材料报告给毛泽东主席,向毛泽东揭露江青的政治阴谋。
乔木要我用车把穆青从新华社后门悄悄接出来。我们在车上仔细地商量如何才能绕开唐(闻生)王(海容)两小姐,直接把材料送到主席手中。这时,穆青建议,由他找新华社负责中央领导人活动报道的记者李琴同志想办法。我同意了这一方案。
穆青找到李琴,向她讲述了上书给主席的重要政治意义。李琴满口答应完成任务。穆青和当时任新华社社长的朱穆之便又联名给主席写了一封信。他们知道,在“四人帮”肆虐的政治高压下,写这样的信,需要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毛主席很快就收到信件和江青讲话材料。他读过后,气愤地说:“江青的讲话是在放屁!讲话文不对题!不见报,不广播,不复制!”
毛主席的表态,使江青等人嚣张的气焰得以遏制。江青想利用“评《水浒传》”达到打击邓小平和周恩来的阴谋,不得不暂时收敛一些。穆青等同志反映的情况,使我们的党在与“四人帮”的斗争中,赢得了一个回合的胜利。(18)
直到这时,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批《海瑞罢官》,要害是罢官,而海瑞则是彭德怀;这一回评《水浒》,要害是排斥晁盖,架空晁盖,而晁盖是毛泽东,至于宋江是谁,不言而喻了!
难怪,宋江给扣上了“投降派”、“修正主义”之类大帽子。
幸亏《水浒》作者施耐庵早已魂归西天,要不,又得挖“三家村”、揪“后台”了。
姚文元已经有了评《海瑞罢官》的“经验”,难怪,一听说毛泽东跟芦荻聊天说及评《水浒》,马上拿来作为“令箭”,发动了一场“亿万人民”参加的“评《水浒》运动”!
“醉翁之意不在酒。”姚文元和他的伙计们哪里在研究《水浒》?他们在借助于“评《水浒》”整人。
姚文元亲自修改的《评论〈水浒〉的现实意义》
1976年,当第一期《红旗》发表《评论〈水浒〉的现实意义》一文时,姚文元亲笔加上了几句话“点睛”:“毛主席关于评论《水浒》的指示特别强调了领导权的重要性。‘屏晁盖于一百〇八人之外’,就是修正主义者宋江篡夺了领导权,排斥了革命派晁盖。”
“四人帮”,借助于“评《水浒》”,在舆论上占了上风。
姚文元得意了,他的日记透露了他的心声。
1976年1月28日,姚文元在日记中写道:“政治局继续开会,邓小平要求谈工作问题。主席指示:可以减少工作,但不脱离,即不是一棍子打死,还是人民内部问题,和刘(少奇)、林(林彪)有一些不同,他还肯作自我批评。引导得好,可以不走到对抗方面去。”
2月11日,姚文元的日记中,切齿之声可闻:“天安门有反革命传单曰:‘打倒张、姚’,还有什么‘打倒少壮派’。‘少壮派’一类是国民党、苏修的惯用语。为人民的敌人所仇恨,‘打倒’,不胜光荣之至。这本日记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无非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相互‘打倒’而已。但革命讲政策。说厉害,是远远不及反革命派的辣手的。我手无寸铁,就一支笔。且是铅笔。‘打倒’除杀头坐牢之外,就是把我这支笔剥夺掉。”
在2月16日,姚文元则写下了这样的日记:“外国人都说:宣传工具在左派手中,是‘宣传毛的主张’‘继续革命’的,但搞‘经济工作的是求实派’,经济工作什么时候能由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来领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