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达数百页的《张佩瑛病史》,附有上百张各种各样的化验报告单。从1955年5月9日起,到她死于手术台为止,详细记载着她患病、住院、手术的种种经过。
1974年3月27日,病史记录:
“张佩瑛,女,四十六岁。因月经不正常八个多月,反复发作腹痛及低热四个月。经妇产科检查,子宫左上方有一硬质的肿块,有压痛,于2月2日入妇产科医院。经采用中西药抗炎和一般支持疗法后,热度消退,但肿块未见缩小,反有增大。腹痛仍反复发作,并有加剧。经院内外大会诊,认为盆腔肿块性质不明,虽经积极治疗未见好转,故决定3月30日将进行子宫及肿块切除手术。”
论级别,她不属高干;论业务,她不属高知。以往,她作为一个普通患者,动过多次手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这一回,随着她哥哥张春桥荣登高位,那光辉照到妹妹脸上,熠熠动人。本来,像她这样的手术,在“红房子医院”犹如家常便饭,不知进行过多少次,稳操胜券。然而,张佩瑛动这普通手术,却兴师动众到如此程度:
3月12日、3月27日,由上海第一医院党委负责人亲自主持,请来名医,为张佩瑛进行两次大会诊。会诊中的每一句话,都详细记录下来。
3月27日下午,由妇产科医院党总支负责人Y亲自主持,举行了张佩瑛手术的准备会议。16个人出席会议。
经过详细讨论,周全备至的“手术方案”写出来了,“手术前小结”写出来了,“手术前后护理计划”订出来了,“手术组名单”终于确定了。
心电图、肝功能、肾功能、血常规、血钾、血钠、球蛋白……一项又一项测定、化验,都做好了。
就连手术后的护理计划,也有条有理,如水银泻地,那般周密。
引述以下十条“术后护理计划”,足见条条都是耗费心血写出来的:
一、建立专人护理班,日夜各一人,详细记录护理单;
二、手术当天回病室,注意脉搏、呼吸、血压,半小时测一次;
三、注意保证导尿管通畅,预防尿路感染。术后每天更换导尿接管及接瓶(密封);
四、术后每天用1∶5000PP揩洗会阴,更换导尿管上的纱布、橡皮膏;
五、鼓励并协助翻身,促进术后恢复。术后第二天半卧位;
六、注意饮食护理,鼓励多进食,避免吃肠胀气类的食物;
七、术后的基础护理:口腔护理,全身的清洁,注意保暖,预防并发症;
八、详细记录出入液量;
九、预防术后肠胀气,术后第二天艾灸足三里、中脘、天枢,每日二次,一次半小时;
十、每天按摩脚部(左脚)二次,术后左臀部热敷,促进恢复脚的活动力,防止肌肉萎缩及血栓性静脉炎。
此外,还规定“物质环境准备”,共五条,也极为周到:
一、注意室温调节,准备电炉一只;
二、术前室内大扫除,并用乳酸进行消毒;
三、严格执行探望制度,保证充分休息。一周内,除家属探望外,其他一律婉言谢绝;
四、准备好一切消毒物品及敷料;
五、晒草垫或调换草垫。
够得上天衣无缝,称得上无懈可击。
一条又一条,送到张佩瑛手中,请她和张春桥之妻文静过目。
她微微地笑了,说了声:“谢谢!”
然而,当人们走开,她的笑脸转为阴郁。她忧心忡忡地对丈夫悄然暗语:“我担心!从表面上看,大家都负责,实际上大家都不敢负责。今后要出问题,就可能出在这个问题上!”
她的疑虑倒并非多余。就连她也看出,医生们“都不敢负责”——拍马者固然不乏其人,但是更多的人出于畏惧。
畏惧什么呢?因为她是“春桥同志的妹妹”!
果真,一次普通的手术,却出了个意料不到的大事故。
3月30日,为张佩瑛动手术的日子终于来临。
天刚蒙蒙亮,护士已经进入经过严格清洗的手术室——一切就绪。就连病人搁脚的木板、置膝的膝枕,也都放到规定的地方。
妇产科医院麻醉师叶景馨,也早就在手术室里忙开了。这位护士出身的麻醉师,今天格外小心。她已把两台麻醉机擦得干干净净,放置在手术台旁。本来,用本院的那台麻醉机就可以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有人以为还是用中山医院的麻醉机更保险。昨天上午,她特地赶往中山医院,借来一台最好的麻醉机。
预定手术在上午8点开始,张佩瑛在7点半就进入手术室。当她在手术台上躺好,手术的主持者、上海第一医学院党委副书记Fe就来到了。随即,外院的、本院的领导、医生、护士,络绎步入手术室。
万事俱备,唯不见方兆麟医师。
方兆麟[25],何许人也?
那是妇产科医院党总支在拟订“手术组名单”时,发觉麻醉师一环太弱——叶景馨恐怕难以独力挑此重担。党总支向一医党委提出:“希望中山医院能派一位政治上、技术上都比较可靠的医生。”他们还指名道姓点将,要求派中山医院麻醉科主任方兆麟医师。
方医生年近“知天命”,有着多年麻醉经验,何况又是该科唯一的党员。叶景馨曾师从于他。
上级规定,方医生倘离开上海三小时以上,务必事先征得领导同意,并告知行踪。因为他是高干医疗小组成员,多年来为柯庆施、刘亚楼等许多高干治病。当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他是上海应急治疗小组成员。理所当然,妇产科医院党总支对方兆麟医师寄予厚望。请他出师,可以确保张佩瑛手术麻醉工作万无一失。
方兆麟医师向来准时。面临这次重大手术,时钟已经敲过八下,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
一辆自行车在肇嘉浜路匆匆东行。骑者左手握龙头,右手扶书包架——架子上横放着一只蓝色的钢瓶。钢瓶太滑,虽然骑者不时看了看手表,心中焦急,但是不得不慢行,生怕钢瓶从车上滑下。偏偏不巧,自行车链条又滑了下来,又延误了时光。
此人便是方兆麟,那蓝色的钢筒里,装着麻醉剂——笑气。
方医生临时被点将调来。他没有参加最初的大会诊。会诊确定的麻醉方案是“硬膜外局部麻醉”。方医生看了张佩瑛病史,得知她因肌肉注射已发生左下肢坐骨神经麻痹,倘若再用“硬膜外麻醉”,可能会发生别的问题。出于一片好心,方医生建议改用乙醚,施行全身麻醉。又有医生提出,采用乙醚全身麻醉,可能会在手术后带来肺部并发症。方医生觉得有理,提出了最安全、最可靠的麻醉方案:用乙醚施行全身麻醉,然后输入一部分笑气,以减少乙醚的用量,预防手术后肺部并发症。
这一方案,得到了手术负责人的同意。
不过,这一方案在手术前一天才确定下来。3月30日一早,方医生到上海中山医院库房领笑气。领了一瓶,拧开开关,发觉瓶内剩气不多。他又返回库房,换了一瓶,拧开开关,发出“嗤”的一声,他满意了。然而,钢瓶上落满灰尘,他用水冲净,这才放上自行车。
如此这般折腾,加上肇嘉浜路正在挖防空洞,到处堆着土,道路坑坑洼洼……
终于到了斜桥。自行车一转弯,方医生看见了“红屋子”,舒了一口气。然而,一看手腕上的表,他又双眉紧皱:8点10分。
他风风火火跑上三楼,已有好多人在手术室门口等他了。天气尚冷,他的前额却沁出豆大的汗珠。
“方医生,你怎么迟到啦?”
一听这话,他的脸上火辣辣的。
他把笑气钢瓶往地上一放,连忙进更衣室换衣服,入洗手间洗刷双手。
一位护士把钢瓶拎进手术室,递给叶医师。
“方医生,用哪一台麻醉机?”叶医师在洗手间门口问了一声。
“用我们医院的!”方医师答道。
当方医师洗好手,叶医师已经把笑气钢瓶装上了中山医院的那台麻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