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有一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已有好多年。现在,这个名字越来越少被提起了。偶尔触动那根刺,创伤如新,提醒自己曾经的承诺:把那个名字,从老鼓浪屿人不胜唏嘘的记忆中,挖掘出来,去尽锈斑与污垢,恢复清亮而甜美的悠扬。
花腔女高音颜宝玲,1924年6月24日出生于厦门鼓浪屿,是小岛一弯彩虹,由湿润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变奏而成。也像彩虹一样,1966年6月11日被掐灭于家乡。她华年夭折,成就无法界定(当年并没有评职称一说啊)。我们称她“夜莺”,最初是苏联专家的由衷赞誉,也许还加上家乡人的痛惜之情?
我从未见过颜宝玲本人。我的大姨妈是她的高班校友,我的妈妈是她的低班铁杆粉丝。我相信我众多的叔伯辈中,一定有暗恋她的青橄榄毛头。老一辈人不经意的描述中,我清晰地看到某一个黄昏,通往渡口的龙头路上,李德亮一手托着频频下滑的眼镜,一手抱着爱妻的裘领白色大衣,急急忙忙紧随其后。而前面那个窈窕身影,正是赶渡轮去厦门参加月光晚会的颜宝玲。她细眉淡扫,星眸皓齿,腕上挂着白色珠光小坤包,脚踏乳白高跟鞋,紫红镶边黑贡缎旗袍所强调出的凹凸有致,令驻足招呼的乡党亲朋不禁露出微笑。
一枝优雅的素馨花,自然要摇曳生姿。后来被诋毁为交际花,零落成泥,是鼓浪屿人心中永远的痛。
颜宝玲十七岁
“风清夜,仙宫月满,歌吹遍雕栏。”(清代厦门词人倪邦良)
鼓浪屿称为“音乐岛”或“琴岛”。它的人均钢琴密度曾经居全国之最;具有近百年民间传统的家庭音乐会;小街深巷花底叶间川流不息的琴声和歌声;它所拥有相当专业化的音乐小学与中学……历年来,经郭小川、刘白羽、何为等许多文人的笔墨渲染,已经脍炙人口,钢琴家殷承宗的红极一时,使鼓浪屿更加名声大噪。现在,殷承宗经常从美国回来举办个人演奏会,有时在鼓浪屿音乐厅,有时仍然在古老的“三一堂”。这是因为,殷氏家族与教会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鼓浪屿音乐家林立,有擎天巨材,也有稚嫩幼苗,间与茁实青壮。其中有周淑安(1894—1974),我国现代音乐的先驱者,我国现代第一位专业声乐教育家(儿子胡伯亮也是钢琴家);有李嘉禄(1919—1982),著名钢琴演奏家、教育家,生前任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副主任教授(顾圣婴是他的学生之一);还有旅美著名指挥家陈佐湟,旅英著名钢琴家卓一龙,以及许氏四杰。
那个只比我晚生两个月的许斐平,母亲张秀峦是教堂里的司琴手,也是他的音乐启蒙老师。有一次,张秀峦因故不能上教堂做礼拜,五岁的许斐平手脚并用爬上琴凳,不必翻看琴谱,把全部圣诗音乐准确无误一直演奏到终场。“神童”之誉鹊起,因而六岁时,就能够在“三一堂”举行钢琴演奏会。
鼓浪屿的音乐环境追溯起来,除了地域上的优势:亚热带海岛风情,薪火相传的闽南千年古乐,以及相对富裕的归侨生活方式之外,主要得益于它的宗教氛围,或者说西方文化精华部分的渗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陪几位著名导演与编剧在岛上游览,他们曾再三游说我写电影剧本。自知才情粗浅的我,从来未敢触电,我贡献的意见是:如果拍摄鼓浪屿的影片,背景音乐最好吸纳圣诗的旋律风格。纯净、安谧、甜美的教堂音乐,反过来又潜移默化了鼓浪屿人别一种远离中心,内敛淡泊的性情。
颜宝玲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里。父亲颜建泉,成功经营着厦门东方汽水厂。母亲进过主日学校念白话(即闽南语),能读会写,在那一辈妇女间已属知识妇女。临解放,颜母随三儿移居香港,经常回鼓浪屿帮忙颜宝玲照看孩子。外孙们都记得这个衣着雍容华贵,带着澳洲黄油和比利时巧克力回来的外婆。
颜宝玲上有四个哥哥,她在六个女儿中排行第五。因为年纪小,聪慧活泼,性格明亮,备受家人呵护与宠爱。大哥早年考上公费赴英国留学,毕业后到美国投入石油业,很快替肩支撑起颜家经济,日后成为全美华人中的十大经济人物之一;二姐嫁新加坡,丈夫在电影界举足轻重,是当地知名人士。二姐对颜宝玲的接济源源不绝,即使到解放后也从未中断。颜宝玲赴上海深造声乐,所费极其昂贵得以无忧,也是获其全力支持。
1934年,酝酿数年的“三一堂”终于落成,年仅十岁的颜宝玲跟随三姐到唱诗班排练。她那未经正规训练与名师雕琢的童声,银笛般异军突起,吸引了廖超勋先生的注意。廖超勋出身名门,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颇具音乐素养。因激赏于颜宝玲的天赋,主动上颜家启蒙:简单的视唱练耳,乐理曲式,等等。颜家本有一架名贵钢琴,又请来同在唱诗班的男童朱思明,为颜宝玲弹琴伴奏。两人从此配合默契多年,成为最佳搭档。颜宝玲悟性高,在老师的点拨下进步神速,很快就担当唱诗班主唱。不但熟练掌握赞美诗,而且在一些聚会中开始尝试个人独唱,演唱三四十年代风行的中外名曲。
我的大姨妈说过:当感恩的风琴声响起,小小年纪,穿白色薄纱洋装站在圣坛上演唱的颜宝玲,简直是一个小天使。
歌唱与爱情
抗战初期,鼓浪屿因为建置多国领事馆而暂时免于侵占,与之相隔仅八百米海面的厦门成为沦陷区。闽南一带有点家底的人,包括高级知识分子,纷纷迁来鼓浪屿避难。岛上一时名流荟萃,其中就有厦门归正宗教会驻漳州的牧师敏戈登(Stella Veenschoten)夫妇。这对美国夫妇住在田尾“姑娘楼”后楼,是教会地产之一。他们客居传教期间,加盟教堂司琴。
敏戈登牧师娘身材高大,体态丰腴,体重达三百多磅,坐在琴凳上满座有余。传说她与学生李嘉禄练习钢琴四手联弹时,刚读初中的李嘉禄因为个子矮小,只能站着弹琴了。“福音堂”里那一架双层键盘的大风琴,类似管风琴一样,极其笨重宏大,非一般人可以驾驭,只有敏戈登牧师娘才能操纵。演奏时,不但需脚力配合,还得安排一个重体力在风琴后部,手摇鼓风机作为动力,犹如帮它做人工呼吸一样。岛上现有的“管风琴博物馆”里,可以目睹这些乐器界里的恐龙家族。
敏戈登牧师娘的音乐素养全面,演奏钢琴并通晓乐理,天生具有一副曼妙歌喉,曾参加国际声乐比赛并获过奖。她也不是肯随便收取学生的。经严格挑选,每周安排固定时间给朱思明、许恬如等四个鼓浪屿有天分的孩子教授钢琴;又另外给颜宝玲安排美声唱法的正规训练。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马太福音)
迷人的音乐圣殿,从云端泻下一束透澈灵魂的光芒,召唤热爱歌唱的小女孩,无怨无悔地一步一步走去。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敏戈登夫妇与其他外国人都被日本占领军集中监管起来。尽管后来放回原住所,也是不许随意走动。颜宝玲就此失去一位仁慈称职的美国老师。
音乐课程受挫,但是爱情悄悄来临。
颜宝玲的四哥有位同学叫李德亮,嗓音醇厚,与颜宝玲同在唱诗班。他的父亲是印尼归侨,做烟草生意,家境十分殷实。李德亮童年时随父母居住香港,接受英式教育,至今家中一直藏有好几种版本的牛津辞典。他是家中尾子,格外受家人关照,养成不闻油烟的书生意气,终生不懂机诈使滑。李德亮的英语流畅,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在同龄青年的剧烈竞争中脱颖而出。
夜晚,从教堂“和诗”后回家,豆蔻年华的颜宝玲,身边只留下一位身材欣长的青年。她总是笑个不停,银铃般的笑声碰落白色指甲花,雪一样洒在飏起的裙子上。而他总是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只好笨拙地频频托着眼镜。
颜宝玲婚礼
两家同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经济状况与文化教养虽不能与本地那些巨富如黄奕住、李清泉等攀比,却也算是丰衣足食的中产阶级。门当户对,兴趣相投,这桩婚事顺理成章。
1943年5月23日,颜宝玲和李德亮的婚礼由卢铸英牧师祝福,在福音堂举行。婚宴设于侨商黄奕住的“中德记”中楼,豪华隆重,厦鼓两岸社会贤达纷纷赴宴恭喜。从老照片看,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站在意大利抛光白玉大理石台阶上的,都是西装革履的绅士与长裙曳地的名媛。如此铺张排场,基于两家在本地均有相当经济实力和良好口碑。
颜宝玲眉目细长,唇线明媚,肤色细腻,外表秀慧纯真,行事爽朗明快。由于自小营养充足,身材发育格外标准,为一般中国女人所艳羡。相差四岁的李德亮个子高大,性情温良诚恳,在口齿伶俐的宝龄面前总是期期艾艾词不达意,遂百般迁就言听计从。
小两口之恩爱美满,成为同辈少女们的婚姻梦想。至今,上一代的老婆婆们提起当年的“亮哥”、“亮嫂”,神态之间仍然流露赞美欣赏之色。
小巢初建,在父母的护翼下,年轻夫妇浑然不知局势逐步紧张,柴米油盐日渐拮据。(我的卓有远见的资本家外公,已经早早备好几大水缸白糖埋在后院,柴房里屯了上千斤大米;我的迂腐清贫的老学究祖父,只好让裹小脚穿长衫的祖母偷过封锁线,到乡下买红薯给一家老小充饥。)
战争在天鹅绒窗帘外进行着。
1944年8月8日,同盟国的飞机首次轰炸厦鼓的日本军事设施,日本航空母舰中弹,甲板上三架水上飞机焚毁;24日,同盟国B-24式飞机轰炸厦门码头区域;10月14日,百架同盟机分五批空袭台湾、厦门、金门等地;20、21、22日,同盟机又多次飞临厦门上空投弹。1945年3月13日,散泊于福建海域的五艘日舰被炸沉;22日,厦门近海的六艘日舰被同盟国飞机炸沉。
碧蓝的天空布满烟团,海面摇晃动荡,警报一声比一声凄厉,爆炸声震耳欲聋。街头巷尾却在兴奋热切地传播:“鬼子快完蛋了,天就要亮了!”
1945年5月7日,颜宝玲顺利地生下头胎儿子,起名为曙初,寄托了这对年轻夫妇对抗战胜利的期盼。(1964年颜宝玲响应上山下乡号召,送李曙初到永安水泥厂工作。李曙初因工伤小指粉碎性骨折,调宣传科工作。业余时间拉手风琴吹奏黑管,兄弟中惟李曙初不从事音乐专业。)
战争很近。音乐很远。
第一个重大选择
上世纪初,鼓浪屿的公众设施已经十分先进。电力路灯、巡夜保安、邮政通信、下水道系统等等,都由半民间性质的工部局积极策划并妥善管理。
早在1917年,归侨黄奕住、林振勋、黄世铭等人开始筹建厦门自来水公司,于1923年组成董事会,并招商投标。德国西门子公司中标承建,该公司派出俄罗斯工程师华拉素先生(Vlasoff)担任工程监督。华拉素夫人原是俄国大剧院的著名花腔女高音,因俄国十月革命逃亡至东北,转而浪迹厦门。
抗战胜利后,求师心切的颜宝玲找到这位“白俄”女歌唱家,在她的指导下继续学习。这样,颜宝玲的音域及唱法开始倾向花腔女高音发展。但是,随着国民党军节节败退,共产党部队摧枯拉朽般推进,对红色政权心存恐惧的白俄老师寝食不安,终于再次收拾细软继续逃亡去了。
继华拉素夫人之后,住在鸡母山旁边“伦敦公会”牧师楼里的魏沃埌牧师(Rev.Grifith),成了颜宝玲的音乐家教,直到1951年外国传教士全部撤离厦门为止,前后二年有余。
魏沃埌牧师在乐理、声学、演唱等技巧方面,具备非常完整的专业知识。他要求严格,授课认真,针对性很强。不但具体分析英语、意大利语、拉丁语歌曲的异同,唱法的个性与共性;还概括要点,结合颜宝玲个人条件,教她如何演绎流畅表达,包括如何掌握意大利文《茶花女》中高难度唱段。这些细致而严密的课程,让颜宝玲醍醐灌顶,豁然开阔,演唱技巧达到新的境界。
这期间,颜宝玲的名气与才华在本土远近皆知,出入各种音乐场合:礼拜堂的领诵独唱,家庭音乐会,朋友聚会,及地方上的不少公益性演出。
鼓浪屿人的音乐修养与需求,此时达到顶峰。1948年,以鼓浪屿才子林克恭为会长,创设民间组织:厦门业余艺术协会(Amoy All Arts Amateur Association),有点类似我们现在的音乐家协会。参加者必须具备相应音乐水准和素养,主要是中高层知识分子。聚会基本都在林菽庄先生的私人豪宅里,即鹿礁路13号。
厦门业余艺术协会筹组过二场音乐会,在菲律宾侨商李清泉住宅(旗山路7号)的楼上举行,送票邀请社会各界音乐爱好者光临。颜宝玲以不同风格的唱法演唱中外名曲,其中穿插朱思明的钢琴独奏。音乐会规模不大,却都是高质量的行家,掌声真正发自内心。
1947年圣诞节,颜宝玲产下第二个儿子,不取“恩赐”或“圣婴”,起名未明,正是对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党当局之腐败无能充满愤慨,翘首期待新时代的到来。(李未明是我的老朋友。他十一岁就被母亲送到省艺校学舞蹈,一年后改学小提琴。少年时代主攻小提琴,热爱吉他因而演技出色。曾任教于福建师大音乐学院,教授钢琴,手风琴、键盘和声;在他从事音乐教育的三十多年里,培养学生多人次获国内外音乐比赛优异奖项,还多次担任国内外音乐比赛评委;现在是厦门大学艺术教育学院教授,著书立论十多部。还是全国政协委员。)
1948年12月24日,世界各地基督徒都在庆祝耶稣降生的“平安夜”,颜宝玲的第三个儿子出世了。正是厦门面临解放,遂起名曦微。(李曦微,小名阿耀,绰号大胡子。上海音乐学院首批音乐硕士生,后赴美国从事音乐教育及艺术研究。)
颜宝玲的儿子一个是圣诞节出生,一个是平安夜出生,在基督教徒们看来,神对颜宝玲是多么恩宠啊。
解放前夕,颜宝玲的绝大部分亲人都已经在国外定居。如果她真能听从家人与亲友的力劝,早早移居国外,命运将另外抒写,至少像她的六妹,赴美深造,顺利成为歌唱家。但是颜宝玲夫妇思量再三,终究难舍生身小岛,深信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深信主的庇护无所不在,决心把自己的歌声献给故土乡亲,毫不动摇地留在了大陆。
这是颜宝玲生命中第一个重大选择。
上海啊上海
从童年起,颜宝玲的老师们因时局不稳频频改变,有过美国、俄罗斯、英国等好几个国家的优秀乐人授课指导。如此博采众长,视野越是宽阔,对声乐的理解越是深入,颜宝玲求知的愿望就越是不可抑制。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李德亮力排众议的支持下,颜宝玲决定报考上海音乐学院(即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凑巧的是,朱思明因全国各院校合并,离开厦大机电系,也要到上海华东化工学院任教。
临行之前,颜宝玲与朱思明在鼓浪屿“厦门女子中学”礼堂,举办了他们心目中的告别音乐会。恰巧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著名小提琴家褚耀武回厦(我家紧邻“褚家园”,褚家与丈夫家是多年世交),客串了这场让人长久不忘的盛会,到场三百名听众,皆为两人即将离开鼓浪屿乐坛而扼腕。
1953年6月,二十九周岁的颜宝玲只身奔赴上海,以一曲《茶花女》应试,成为考生中首批录取的佼佼者,分配在应尚能教授门下。
应尚能教授任职华东师范学院,同时在上海音乐学院兼课。声乐方面享有盛誉,是绝对权威。他要求颜宝玲紧跟时代要求改变唱法。但是,颜宝玲追随过多位风格不同、唱法演绎不一的欧美老师,结合自身条件,已经形成了一种偏向西方的演唱格调,难于适应风行一时的隆重结实的苏联歌剧唱法。俗语说:学拳容易改拳难,颜宝玲不是很愿意随波逐流,双方有点僵持。
即使如此,良好的学院教育环境,让颜宝玲浸浴在音乐的圣水中,歌声越来越自由宽阔。当她独自练习苏联歌曲《俄罗斯》:“哪里有这样的国家,比我的祖国更美丽……”竟吸引了走进校园的院长贺绿汀。他循着清朗嘹亮的歌声来到颜宝玲的琴房,聆听良久,赞赏有加。(1979年,李曦微入学上海音乐学院时,贺老问他:“你就是颜宝玲的儿子吗?她唱得太好了,她的去世使我们损失太大了。”说完以后,老人竟流下了眼泪。从此,李曦微与这位乐坛泰斗成了忘年交。)
一年以后的学期考试,颜宝玲选择了王洛宾改编的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她的演唱感情真挚婉转自如,咬字清晰圆润,音色绚丽轻巧而富于弹性,把考官之首的苏联专家给镇住了。苏联专家立刻发话:“哪有这样的学生还在上一年级的课,马上调到四年级上课。”学校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跳级,不用说是跳一级,这可是连跳三级哟!可苏联专家紧追不放,逼得学校只好几次打报告请示文化部,经文化部查实批复,只能越过二年级直接上三年级的课。
圆满通过考试后的颜宝玲,心情轻松回家过暑假。丈夫喜笑颜开,孩子们雀跃不已,老母亲进进出出,张罗给宝贝女儿买小海鲜鱼活虾,炖家乡鲟粥。颜宝玲则忙着出席即兴举办的各种小型音乐会,朋友们纷纷问候打听。大上海哪,是当时许多音乐人可望不可及的仙乐之乡呢。深有切身体会的颜宝玲真诚地鼓励包括殷承宗在内的后辈,一定要走出小岛,追求更高远的天地。1954年,颜宝玲携带着十三岁的殷承宗到上海,殷承宗顺利地考取音乐学院附中。
假期后返校,颜宝玲直接跳到三年级上课,师从“东方夜莺”的花腔女高音周小燕教授。寻寻觅觅,颜宝玲终于如愿以偿,觅得最心仪最投缘的老师,畅游于梦寐以求的花腔音域。
学院内,颜宝玲如鱼得水;校门外,颜宝玲的影响逐渐扩大。尤其幸运的是,朱思明所在的华东化工学院相距很近,课余时间的练声或业余演唱又是老搭档弹琴伴奏。难怪颜宝玲要举手加额,感谢主的再一次疼爱。
颜宝玲上海音乐学院学生证远在颜宝玲刚踏进上海之际,就应邀到国际礼拜堂专场独唱,由华东师范学院音乐系管风琴资深老教授曹淑媛伴奏,赢得许多教徒的热泪盈眶。好比入学考试前的预考或者热身。那是颜宝玲平生以来,在更大的天地,更高层次的范围里,得到认同与肯定。第二年的圣诞节,在上海最大的教堂“慕尔堂”里,歌颂团所献唱的《圣母颂》,由来自鼓浪屿的花腔女高音颜宝玲女士领唱,信徒们洗耳恭听,“犹如天使般的歌声洗涤了会众心灵中的污秽,让圣灵充满了自己空虚的心间而感动。”
相当一批闽籍音乐人士聚集在上海乐坛,包括与颜宝玲先后师从敏戈登牧师娘的钢琴教育家李嘉禄等。颜宝玲与朱思明一起频频进出家庭音乐会、教堂颂诗等活动,演奏,唱歌,探讨艺术理论,交流心得体会,这对颜宝玲的音乐造诣有莫大的提高,在精神上更是难得的慰藉与扶持。
不少老音乐人感慨:当年颜宝玲在上海可是红得发紫啊,许多重大活动都有她的花腔高音炫技,包括接待外宾的高规格音乐会。(在一次钢琴比赛中,国内外著名的钢琴演奏家李民铎遇见李未明,说:“我在上音时,受到最大的影响之一是你母亲,她演唱的俄罗斯歌曲深深打动了我。”李民铎曾经答应李未明寻找颜宝玲的演唱录音带,可是翻遍学院图书馆与资料室,竟一无所获,深为遗憾。)
1954年起至1955年,国民党飞机屡屡从台湾起飞,窜到厦门上空骚扰。颜宝玲在上海,天天为一家大小的安全提心吊胆。李德亮显然不谙家事,都交给岳母和一个老保姆。三个男孩大的十岁,小的不过六岁,正是淘气顽皮的时候,经常四散在海边沙滩玩耍,跑空袭时候叫都叫不齐。
1955年暑假,颜宝玲回到鼓浪屿,面临亲友邻里的规劝、责难与抱怨,甚至流言蜚语暗伤。颜母毕竟年老,照顾孩子主持家务力不从心,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一时委决不下。试想,如果颜宝玲不顾不惧,坚持完成学业,留在上海或走向京城,继续从事声乐工作,不管是作为歌唱家还是音乐教育家,造化如何,就很难预料了。
中国人一向注重的家庭观念起了关键作用。颜宝玲咬咬牙,把回上海的车票撕得粉碎,大哭了一场。这是她做出的第二次关键性选择。
李未明说:妈妈是为了孩子们忍痛放弃学业的。他保存了一本颜宝玲的学生证;上面的红色印章盖到1955年,以后就是空白了。
五厦门一代歌后
学生证上的空白,迅速被新中国的朝阳工作所填满。
故乡张开双臂,欢迎夜莺归林。市政协专门为她举办一场汇报演出。她个性本来开朗,很快就真心实意进入厦门歌舞团担任独唱演员。业余时间积极参加教会活动。
厦门市基督教青年会筹建于1910年5月,女青年部筹建于1929年冬,主要开展社会服务活动。女青年会设会员部、青年部、文化部、总务部,有干事及义工二十多人。
1956年,颜宝玲以她的宗教热忱、艺术素养、组织能力、性情和人缘,当选第四任总干事,并破例连任两届,直至1966年。
女青年会得到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全国协会的支持,拨出专款买下厦门思明区后岸路七号一幢三层楼房为新会所。为颜宝玲工作方便,拨出三楼的两间房给她一家居住,留下另一间为客房。诗人蔡其矫就曾在客房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在大字报上成为罪名之一),得颜宝玲一家的照料,潜心创作过脍炙人口的诗篇。可惜,当我为了本文,挂电话到北京他的家中采访,八十八岁的老诗人已经因脑瘤住院,十天以后去世。
资料显示,颜宝玲领导下的女青年会,发展蓬勃,会员增至七百多人。各项活动十分活跃,先后举办几届培训班:插花、缝纫、西餐烹调、车床木工等。学员达一千多人,真正受益的是普通市民。我们现在刚醒悟过来的“技能培训”,颜宝玲们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身体力行地开发实践了。
颜宝玲一家虽然搬到厦门驻会,她周围聚集的“死党”几乎清一色鼓浪屿女人,因此在鼓浪屿福建路32号成立鼓浪屿分会。其中有女中音陈锦彩等几位聪明热心,富于牺牲精神的姐妹积极参与。据陈锦彩回忆:青年会发的工资蛮高的,社会上一般工作不过三十元左右,任干事的陈锦彩就有五十元,总干事的颜宝玲薪水可能还要高一些。
她们组织妈妈排球队、乒乓球队,四处去参加比赛。(我的婆婆是排球队员之一,该队甚至打败过厦门大学队。四十六岁的婆婆在乒乓球赛得了冠军,接受过侨联主席、副市长袁西岳的亲自颁奖,有照片为证呢。)开办居民食堂,卖到一百客饭菜左右,有点像今天的快餐吧?
其中的两项建树就是现在看来也很不平凡,最具远见与惠民思想:1957年创办第一座托儿所,曾收托幼儿一百多人,1960年由鼓浪屿区政府接办,改名“内厝沃托儿所”;1958年9月在鼓浪屿鹿礁路34号创办的第一所盲人学校,1960年由厦门民政局接办,改名为“厦门市聋哑学校”。
周末晚上,笔直优雅的柠檬桉树下,北欧风格的花园别墅“林屋”里灯火通明,一支又一支舞曲自手摇唱机的针尖下,淙淙流淌。旗袍窈窕、口红娇艳、高跟鞋旋转,加上“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这是女青年会正举办的交谊舞会。带头下场的颜宝玲额头明净,两腮红晕,脚步轻盈。主动伸手邀请害羞退缩的男孩子,教他们华尔兹,伦巴……
此外,女青年会还与男青年会一起,发展青年义工,组织青年剧团,排练节目,配合形势宣传,每年春秋两季都在市工人文化宫举行音乐会。
在社会主义文艺演唱会上,颜宝玲不但炉火纯青继续演唱《燕子》,轻巧秀丽地演唱《喀秋莎》,还脍炙人口地演唱了闽南语通俗歌曲,最成功的保留曲目是《烧酒醉》。当时的厦门人几乎都听过她的这首歌。如果哪一天节目单没有排上这首老歌,掌声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1958年颜宝玲参与发起组织鼓浪屿合唱团,该团成为厦门最受欢迎的业余文艺团体,经常为广播电台录音或音乐会直播。同年,颜宝玲从北京开会回来,生下最小的儿子,取名京榕。(李京榕,福师大音乐系毕业后,留校教授钢琴,1986年9月赴美深造。)
1960年以后,青年会全体工作人员投入“政治学习,劳动锻炼,自我改造”。
1966年“文革”开始,活动完全停止。
厦门“一代歌后”颜宝玲出生于笃信宗教的家庭,禀赋天成,从小在众人的掌心捧着,性格得到充分发展,恋爱和婚姻几乎心想事成,学业虽稍有挫折却另有补偿,工作更是锦上添花。难怪颜宝玲一直保持着最迷人的笑涡,她的欢乐歌声与慷慨无私,温暖了身边许多人。著名歌唱家刘淑芳说过,颜宝玲常常把整个月的工资都拿出来接待来往朋友,那时可没有公款请客这一招啊。
上帝照顾着她的灵魂,音乐构造她的凡世,两者似乎要为颜宝玲的一生护航,永远不离不弃。
有谁会想到,正是这水晶一样无瘢痕的人生,抵抗不了最后那致命一击。
李未明保存了一张与母亲最后的合影。那是1965年盛夏,颜宝玲因全身心投入劳动锻炼,积极奔波而晒得黝黑,鬓发飞扬。照片外面,乌云已经狺狺逼近。母子俩毫无察觉,依然笑容满面,健康而且幸福。
四十一年前那个夏天
四十一年前那个夏天,我在做什么?我们都在做什么?
当我的大姨妈戴着高帽敲着破锣在马路边低头示众;当我的资本家外公受尽惊吓,神志不清地尿床;当我的舅舅姨妈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敢或不能探视,外婆夜夜跪在窗前求主垂怜的时候;当我的父亲早出晚归,破帽遮颜避人耳目,心惊胆颤贴着墙根溜出去,拉板车挣一口养家的饭,时刻准备着第二天被揪出去的时候。父亲的侥幸漏网,是出自居委会的庇护与宽容?还是因为鼓浪屿的重量级牛鬼蛇神实在太多,父亲只是一个脱帽右派,不够罪大恶极?
四十一年前那个夏天,我到邻街一个女朋友家去借书,她正躲在半掩的百叶窗后出神。我凑过去一看,就看到对面楼房的玻璃窗敞开着,那个仔细洗脸,用燃过的火柴梗描眉,抿一抿红纸染唇,把一条大红绸被面围在腰间,对着穿衣镜旋转成长裙的修长女子,正是每天脖子挂着一双旧鞋,双颊泼了墨汁,站在轮渡自掴耳光的女银行家。她的丈夫天天上班路过,都要锐声戳指,告诉两个幼小的儿子:“这就是你们那个不要脸的母亲!”那女人坚强地活下来了。后来移民美国,创办了好几家跨国公司。今年九十多岁了,还是爱穿红裙子。
要不要举报这一起“抗拒改造”的反革命行为,成了我俩面面相觑的苦恼。结果是,我们把窗门关紧,好像从来没有开过。
四十一年前那个夏天,我在饭桌上听到一个流星般的名字。她的消殒所引起的震惊、哀戚与默悼,掩盖在语义不明的阴影下。一件珍贵的东西被粗暴打碎了,居然是无声的,是不准大声言说的,更粗暴的是,要强迫立刻遗忘的。
颜宝玲这三个字,仿佛可以晃动的特殊音节让我浮想联翩。我牢牢记住了一个故事的隐藏主题。多年来,这里采撷一丝印象,那边获取几分头绪,我收藏这个名字周围的倾慕、惋惜、怀念,加上后来逐渐袒露的不平、愤慨与伤感。拼凑散佚的脉络,还原悲剧发生的那一天:1966年6月11日。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月初,抄家之风大兴。颜宝玲家被破门几次,拿走所有的东西,值钱的有金戒与玉坠,不值钱的有“奇装异服”的裘衣、旗袍、化妆品和高跟鞋,列为罪证展览,罪名是“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关押了二十多天,才放回家里。但是还要继续戴高帽在父老乡亲们面前游街,小儿子惊恐的目光令她肝肠寸断,想到在外地的其他三个儿子还不知道如何受牵连,做母亲的更是五内俱焚。
每天都那么漫长,直到落日坠沉,满海腥热,礁石裸身于浪花的无情撕咬。披头散发的颜宝玲,才可以获得恩准回家。她把纸糊的高帽取下,纸帽上那几个字“牛鬼蛇神颜宝玲”颠倒着,打了两个大大的红叉。颜宝玲肿胀的下肢站不稳,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帽,就像捧着琴谱陪小儿子去上钢琴课。因为明天,明天的明天,她还必须戴着那羞辱那重负那悲惨的红字。在自己生长过欢笑过歌唱过的街巷里,在无数认识与不认识的眼睛扫射下,一只受伤的夜莺泣血啼鸣:我是牛鬼蛇神颜宝玲,我该死,我有罪……
6月11日,离颜宝玲四十二岁的生日只有十三天。
大清早,喊着口号的红卫兵们就来了。从女青年会里搬出所有的圣经,堆积如山。家传的酸枝桌椅直接从三楼窗口掷下,摔裂成柴火,逼迫这些“主的羔羊”团团跪在火堆旁,自己动手烧毁圣经。颜宝玲是总干事,被罚跪在最前面,额前,腿上和膝盖炙烤出大大小小燎泡。身上的伤痛犹在其次,信仰的受辱与内心的绝望,令这敏感的灵魂面临崩溃。被强摁下脑袋(百合花一般优雅的头颅啊),混乱之中,是谁在她纤细的后颈上捶了一记重手?她无法抬头辨认,但是批斗围观她的人群中,有几个恶狠狠的声音却是音乐家的耳朵所确认无误的,那是她的学生,是她呕心沥血细声细气不厌其烦辛苦培养的孩子,那原本训练为歌唱的,或浑厚或纯净的嗓音,现在正用来高呼无礼的口号与唾骂。
他们是怎么啦?这个世界疯狂了吗?连上帝都睡着了吗?
“我昼夜以眼泪当饮食,人不住的对我说:你的神在哪里呢?”(旧约《诗篇》第四十二章)
颜宝玲疲惫地走上青年会的三楼,那个愁云笼罩的家。连亲戚都不敢照面的时刻,感念颜宝玲曾经多年的资助,一个普通的勤杂工,孩子们称她碧霞姨,偷偷跑上来帮她洗衣烧水,并且逼着食不下咽的颜宝玲喝下一碗家乡地瓜粥。恢复了一点力气的颜宝玲问忧心忡忡的李德亮:现在共产党也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已经调到鼓浪屿医院做会计的李德亮,按照妻子的吩咐,从食堂带回馒头当午饭,可是谁也吃不下。日见瘦削而喑哑的妻子情绪好像比较平静了。六岁的小儿子趁机请妈妈帮忙,钉上衣服的扣子。正在这时,有人站在楼下大声通知:“颜宝玲,下午到政协参加批斗。”颜宝玲的手一颤,针扎进指尖,渗出小血珠。
略合眼休息了一会儿的李德亮,准备下楼去上班。回头他看见妻子正站在窗口,给心爱的茶花和玫瑰浇水。谁知道他刚走到二楼,惨剧发生了。
窗门洞开,风吹起桌上一张薄纸,寥寥几字的绝笔像最简单的音符,呜咽于掐断的血喉。这封遗书可惜没有保存下来。楼下是坚硬冷酷的水泥地,它承接飞天倩影坠地时毫无怜恤之意。窗台上,那一个颜宝玲最喜欢的绿陶大花盆,随之从高空带落,“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支离破碎,洁白的花瓣被染成殷红。
既不见六月雪飘飘洒洒,也不见滂沱大雨泪落九天。天晴得发白,仿佛把万物投下的影子都烧融了。
对于李德亮,那天是一片回忆不起来的漆黑;对于孩子们,那天是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白。要过好几天,福建省艺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李未明,被勒令褪下红袖章,归类到“黑七类狗崽子”的那一刻,他才预感到家里发生了灾难。
一个月后,“要文斗,不要武斗”的社论发表。都说颜宝玲如果刚强些,咬紧牙关撑过风口那几天,也许就不会选择那一步深渊。也许?我却不以为然。对于一个极敏感、极自尊、极高洁的女性,她的羽毛容不下半星污秽,她的心弦经不起重蹄乱踩,她的教养扶持不起咆哮而倾倒的天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对于别人可能仅是衣服上的瓢泼脏水,总能洗净,对于颜宝玲却是一针毒剂,正中死穴,因而无赦。
过了一年多,通知李德亮去领二百元丧葬费。
颜宝玲坟前的青草,已经过膝。
美丽的弱音
一个县长,呕心沥血带领农民种树十年,终于治理住流沙,改变了一方风水。这个累死在林海绿荫下的县长,其塑像被百姓们自发供奉起来,终年香火不断;一个富豪,耗巨资给自己家族修建高楼大厦,这座巨宅成了旅游观光点,富豪的名字写在门口的“重要历史建筑铜牌”上;而一位女高音,为家乡人民整整歌唱三十年,放弃了她自身许多可能的利益,难道就没有人关心,不需要记住她的名字?在新出版的《厦门音乐家故事》一书里,没有颜宝玲的专属条目。也许她的故事结尾还是不方便说起?可以告慰颜宝玲的是,她的名字出现在儿子李未明的生平事迹里,淡淡几笔。
历史书里有年代更替,有大事记,可是没有个人命运,没有眼泪也没有失眠之夜。将来我们怎么对孩子们讲述这段历史,怎么解释那些专有名词如“批斗”、“牛鬼蛇神”、“划清界限”和“早请示晚汇报”,就像现在的孩子们向我们解释四维空间、QQ聊天网、超女和GPS等新名词。
有一个老话题:如果文化大革命再次发生,中国人会怎样?
颜宝玲是本地知名的艺术家,也是当年千万个受害者中最普通的一个。而今,我们怀着沉痛的忏悔之情,追忆他们的音容,感谢他们的贡献,并且警醒着:真有沉渣泛起的那一天,如果个人的力量不足扭转乾坤,至少不要做帮凶,不要趁混乱之中对谁下手。如果我是那一个被拗折的肉身被唾弃的无辜灵魂,我要告诉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哪怕仅仅为了有一天,可以挺身站直,大声说不,可以在阳光下穿红裙子。
为什么巍峨的山岳
不能代你肩起沉重的锁链
就这样轻飏而去了吗
一个美丽的弱音
在千百次演奏之中
永生
——摘自1981年9月拙作《奔月》
(本文参考了叶克豪先生的文章《令人惋惜的休止符》,并经李未明先生多次细心勘误过。特此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