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着棺材,反复问:“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我只能重复这一句话:“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大家都以为我精神失常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了解我儿子是怎么阵亡的,我去找军委会。
“请你们告诉我,我儿子是怎么阵亡的?在什么地方阵亡的?我不相信他会被打死。我觉得我埋葬的是个铁箱子,而我儿子还在某地活着。”
军委会的人火了,甚至申斥起来:“此事禁止张扬。可是您到处窜,到处讲,说您的儿子阵亡了。此事禁止张扬。”
我生他的时候,受了几天几夜的罪。当我知道生的是儿子,疼痛也就消失了,总算没有白受罪。从那天起,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他,因为我没有别的人了。
我们住简易宿舍,屋子里放着我的一张床,一个儿童车,还有两把椅子。我在铁路局当扳道工,工资六十卢布。从产院回来的当天,我就上了夜班。我总是推着儿童车去上班,我带上电炉,把他喂饱,他睡觉,我在迎送火车。等他稍稍长大,我就把他一个人留在家中,把他的小脚和床拴在一起,自己去上班。
他长成了一个好孩子。
他考入彼得罗扎沃茨克建筑学校,我去看望他,他亲了我一下就跑了,我当时甚至感到委屈。过了一会儿,他进了屋,笑着说:“姑娘们马上来了。”
“什么姑娘们?”
原来他刚才是跑到姑娘们那儿去夸耀,说他妈妈来了,他让她们也来看看他有一个怎样的妈妈。
谁给我送过礼物?没人送过。
“三八节”他回来了,我到火车站去接他:“来,好儿子,让我帮你一把。”
“妈妈,提包太重。您拿着我的图纸筒吧!可是您要当心,里面是图纸。”
我这样捧着,他还要检查一下,看我是怎么拿的。里面是什么图纸呢?
回到家,他脱衣服,我赶快进厨房:看看我做的肉饼。我抬起头来,他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三枝红色的郁金香。这是在北方,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呀?为了不让鲜花受冻,他用布裹住,装在图纸筒里。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鲜花。
夏天,他去了建筑工程队。恰好在我生日前夕,他回来了:“妈妈,请您原谅,我没有写信向您表示祝贺,可是我给您带来了……”
说着就把汇款通知单拿给我看。
我念着:“十二卢布五十戈比。”
“妈妈,您不认得大数了,一千二百五十卢布……”
“这么多钱,我从来没碰过,也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个写法。”
他得意洋洋地说:“从今以后,您休息,我工作,我能够挣很多钱。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曾经保证过,长大以后,我来赡养您。”
他确实说过这种话。如今,他身高一米九六,他抱我时,就像抱一个小女孩。我们也许再也没有别人陪伴了,所以才相依为命。我简直不知道,我将来怎么能把他交给他的妻子。我可能会受不了。
入伍通知书寄到家里,让他去报到。
他希望能当上空降兵:“妈妈,空降兵部队在招兵。不过他们说我不会被录取,因为我身高力大,会弄断他们的伞索。空降兵们戴的贝雷帽可真漂亮……”
不过,他还是被分配到维捷布斯克空降兵师了。举行入伍宣誓时,我去了。我认不出他了,他挺着胸膛,再不为自己的身高而难为情了。
“妈妈,您怎么长得这么小呀?”
“因为我总发愁,所以就不长个儿。”我想跟他开玩笑。
“妈妈,我们部队被派往阿富汗,但不让我去。为什么您不再生一个女儿?那样的话,他们就会让我去了。”
他们举行入伍宣誓大会时,很多家长都参加了。我听见有人在问:“茹拉夫廖夫的母亲在场吗?大娘,请您过去祝贺您的儿子吧!”
我走了过去,想用亲吻祝福他,可是他身高一米九六,我怎么也够不到他。
指挥员下令:“列兵茹拉夫廖夫,弯下身去,让妈妈吻吻你。”
他弯下身,我们亲吻,这时有人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我唯一一张他当军人时的照片。
宣誓以后,给了他几个小时的假,我们就到公园去了。我们坐在草坪上,他脱下皮靴,两只脚都磨得血淋淋的。他们刚进行过五十公里急行军,没有46码的皮靴,只能发给他一双44码的。他没有抱怨,反倒说:“我们跑步时,还背着装满沙子的背囊。您猜我得了第几?”
“穿着这么一双皮靴,还不得倒数第一。”
“不对,妈妈,我是正数第一。我跑步时,脱掉了皮靴,而且没像别人那样把沙子撒掉。”
我想为他做件意外的事:“好儿子,咱们到餐厅吃顿饭好不好?咱们母子还从来没进过餐厅。”
“妈妈,还不如给我买一公斤冰糖,那才是礼物呢!”
熄灯前,我们分手了。他走时举起那包冰糖,向我挥手。
我们这些家长被安置在部队体育大厅的软垫上。天快亮时,我们才躺下,大家整夜围着兵营转,我们的孩子们就在那儿睡觉。号声响了,我猛然起来,他们会去出早操,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哪怕远远地瞅他一眼也好。
他们跑步,所有人穿的都是同样的横条背心,我疏忽了,没有发现他。
他们排着队去厕所,排着队出操,排着队进食堂。他们不许单独活动,因为当这些小伙子听说要派他们去阿富汗时,有个人在厕所里上了吊,还有两个人割了静脉。现在他们被看管起来了。
我跟大家上了公共汽车,父母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哭。好像有人偷偷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跟儿子见面了。过了不久,他来了信:“妈妈,我看见了你们乘的大汽车,我拼命地追赶,想再见你一面。”
当我们俩坐在公园里时,广播里正在唱《亲爱的母亲为我来送行》。如今每次听到这支歌……
第二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从喀布尔向您问候……”看完了信,我叫喊起来。邻居们闻声跑来了。
“法律何在?保护何在?”我用头撞桌子。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甚至连沙皇时代征兵也不征独生子的,可是现在派他去打仗!”
自从生了萨沙以后,我第一次后悔没有改嫁,没有人可以保护我。
以前萨沙有时逗我:“妈妈,您为什么不再嫁人?”
“因为怕你忌妒。”
他笑一阵,就再也不说什么了。我们俩计划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我又收到几封信,然后就没有音讯了,那么久没有音讯,我不得不写信给他的部队首长。萨沙马上回了信:“妈妈,以后不要给部队首长写信了。您可知道,我挨了怎样的训?我的手被胡蜂给蜇了,所以没能给您写信。我不想求别人代笔,别人写的字会让您担惊受怕的。”
他是可怜我,才编造出这些瞎话,好像我每天不看电视,不会猜到他其实是受了伤。如今,只要一天没有信,我的腿脚就会变得不灵便。
他辩解说:“哪能天天写信呢?要知道我们用的水,都是十天才运来一次。”
有一封信是愉快的:“乌拉,乌拉!我随一支队伍前往苏联,我们一直走到边界,再往前就不让去了。但是我们远远眺望了一下祖国,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最后一封信里,他写道:“如果我能熬过夏天,我就会回来。”
8月29日,我想,夏季结束了。我给他买了一套衣服、一双皮鞋,我把衣服挂在衣柜里……
8月30日,上班之前,我摘下了耳环与戒指。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不想戴。
8月30日,他阵亡了……
儿子死后,我能活下来,得感谢我弟弟。整整有一周的时间,他天天夜里像狗似的躺在我的沙发床旁边……他在守护我……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到阳台上,从七楼跳下去……
我记得,他们把棺材抬进屋子后,我扑在棺材上量来量去……一米,两米……我儿子有两米高……我用手量,看看棺材是否能容得下他……我像个疯子似的跟棺材说话:“谁在里面呀?好儿子,是你吗?……谁在里面呀?好儿子,是你吗?谁在里面呀?好儿子,是你吗?”……他们给我运来的是钉死的棺材,他们说:“大娘,我们给您运回来了……”我都不能最后吻他一次,不能爱抚他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说,我要亲自在公墓里为他选一个地方。他们给我注射了两针,我便和弟弟一起去了。主林荫路的两旁,已经有一些“阿富汗人”的坟墓了。
“把我的好儿子也埋在这里。他在这儿,和自己的弟兄们在一起,会觉得愉快些。”
我不记得是哪些人和我们一起去的,有一位首长摇摇头说:“禁止把他们葬在一起,要把他们分散地埋在公墓各地。”
哎呀,我听后火冒三丈。哎呀,我立刻变得恶狠狠的了。“别生气,索妮娅。千万别生气,索妮娅。”弟弟哀求道。
我怎能善良呢?电视里播的是他们在喀布尔……我恨不得拿起机关枪,把所有人都打死……坐在电视机前,我就“开枪”……是他们打死了我的萨沙……后来,有一次播一个老太婆,应该是阿富汗大妈,她两眼直盯着我。我心想:“她的儿子也在那边呀,也许他的儿子也被打死了?”看见她之后,我不再朝电视机“开枪”了。
也许我应该从儿童院抱养一个男孩回来?……淡褐色的头发,长得像萨沙那样……不,我怕男孩……最好抱个女孩……男孩以后会被征去当兵,然后被打死……到那时,我们两人一起等待萨沙……我不是疯子,但我要等他回来……据说有过这么一件事……他们把棺材给母亲运回来,母亲把它埋葬了……过了一年以后,他回来了,活人一个,只是身上有伤……母亲的心都已经碎了……
我在等他回来……我没有见过他死去的身体……我没有亲吻过他……我在等待……
——一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