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夺走了我的爱……我唯一的爱……
德寇轰炸城市时,尼娜姐姐跑来和我道别。我们都已经想到,彼此不会再见面了。她对我说:“我想去当卫生员,但是我在哪里会找到他们呢?”我现在还记得那情景:我望着她,当时是夏天,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裙,我看到她左肩的脖子附近有一块胎记。她是我的孪生姐姐,但我却第一次看到她有胎记。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我对你是无所不知的。”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也是这么敏感……心都会跳出来……
所有人都撤离了明斯克。大路遭到轰炸,我们只好从森林里走。不知哪儿有女孩子在喊叫:“妈妈,战争来了!”我们的部队已经撤退了。我们走在宽阔的田地间,黑麦正在抽穗,路边上是低矮的小农舍。已经到了斯摩棱斯克……在路边站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她比自己的小房子还要高,她穿着一身亚麻衣服,上面绣着俄罗斯民族的图案。我们的士兵走过时,她就把双臂在胸前交叉并深深鞠躬,一边鞠躬一边说:“让上帝保佑你们返回家乡。”您知道,她向每个人都鞠躬,并说着同样的话。听到她的话,所有的战士都流出了眼泪……
我在整个战争期间都记着这个女人……而另一件事情发生在德国,那时我们已经在追击德国人。到了一个小村庄……有两个戴着便帽的德国女人坐在院子里喝咖啡,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战争……我当时就想:“我的上帝啊,我们都被炸成了碎片,我们的人在地底下求生,我们的人在吃草根,而你们却坐在这里悠闲地喝咖啡。”附近就是我们的汽车,我们的战士在赶往前线,她们却在喝咖啡……
后来我回到了我们的国土上……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一个村子只剩下一个烤面包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身后是他的三个孙子,看得出来他的儿子和儿媳都失去了,还有一个老妇在低头生炉子。墙上挂着一件羊皮袄,看来他们是刚从森林里回来的,在那个烤炉内其实什么都没有。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是这么强烈……
我们的列车停了下来。我不记得因为什么,要么是在修复道路,要么是在更换机车头。我和一个护士坐在一起,附近有两个我军的士兵在煮粥。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两个德军俘虏,朝我们走过来,向我们讨吃的。我们有面包,就拿出一个面包,掰开给他们。那两个煮粥的俄军士兵看到了,就在议论:
“瞧瞧啊,还有这样的医生,把面包送给我们的敌人呢!”接下来他们越发起劲地说,她们哪里知道真正的战争啊,都是待在医院里,她们没有打过仗……
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有另外一些德国俘虏来到熬粥的战士旁边。那个刚刚指责过我们的士兵对一个德国大兵说:“什么,想吃东西?”
德国俘虏兵就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等着。另一个我们的士兵就递给自己同志一个整个儿的面包:“好吧,你切给他吧。”
那个士兵就把面包切成片。几个德国兵都拿到了面包,还站在那儿不动,眼睛直看着锅里熬的粥。
“好吧,”我们的士兵又说,“给他们一碗粥吧。”
“可以,但是粥还没有熬好呢。”
您听听,他们说的什么啊?
那些德国大兵好像也明白俄语似的,还站在那儿等待。我们的士兵在热粥里加了一些黄油,然后就给德国兵倒满了他们的铁罐。
您这就看到俄罗斯士兵的心肠了吧。他们虽然指责我们,但自己也把面包给了俘虏兵,还有粥,而且还给加了些黄油。这都是我记得的……
感觉就是这样敏感……也是这么强烈……
战争结束多年后,那一次我要去疗养,那时正巧发生了加勒比海危机,世界又变得不安定了。已经准备好出发,手提箱装满了,衣裙和衬衫都折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对,我又找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军人身份证。我心想:“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可以随时找到当地的兵役委员会。”
已经航行在海上,我悠闲地休息,在甲板散散步,在餐厅吃饭时和同桌旅客聊聊天,告诉人家我为什么来乘船,而且还随身携带了军人身份证。我这样对人说,并没有任何想法或炫耀的意思。餐桌上有个男人得知我的身份,兴致勃勃地说:“再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的俄罗斯女人,在外出疗养时还随身带着军人身份证,认为如果发生情况,她立即就可以去兵役委员会。”
我还记得他那个热情劲儿和喋喋不休的夸奖。他看着我的那种目光,就像我丈夫那样子……
不好意思,我说了太长时间……我无法说得有条有理。我的想法一直很跳跃,感情用事……
我是和丈夫一起上的前线,两人同行。
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我还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那次战斗结束了……安静得难以置信。他用双手抚摸着青草,草很柔软……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用那样的眼光……
还有一次,他们分成小组出去侦察。我们等了他们两天……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后来禁不住打了瞌睡,醒来时他正坐在身边看着我。他对我说:“躺下睡吧。”我说:“舍不得睡。”
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也是这么敏感……心都会跳出来……
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几乎全都忘记了。但我认为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已经在通过东普鲁士,大家都在谈胜利。可是他却牺牲了……瞬间就死了……因为一个弹片……当场死亡,只有一秒钟时间。听说他们把他带回来了,我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不让别人把他带走埋葬。战争中下葬很快:当天牺牲,如果仗打得快,就立即把死者收集起来,从四处归到一起,挖一个大坑就掩埋了,战友们长眠在一起。还有一次就是掩埋在沙中,如果长时间看着那个沙丘,会感觉它正在移动,正在颤抖。为什么沙丘在动?我的感觉是因为在那里面还有活着的人,他们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啊……现在我依旧能看到他们,能跟他们交谈……我不相信他们死了……我们大家朝夕相处,怎么相信他们突然间已经长眠在那儿了……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许他们马上掩埋我的丈夫,我想和他再过一个夜晚。我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抚摸着他……
第二天早上我拿定了主意,要亲自把他带回老家。这是在白俄罗斯,家乡在几千公里以外,而且一路上都在打仗……兵荒马乱……大家都以为我是悲伤过度精神失常了:“你需要冷静下来,你一定要睡一会儿。”不行!我不能丢下他!我从一个将军找到另一个将军,一直找到了方面军司令罗科索夫斯基。起初他拒绝了……这个女人太不正常了吧!我们有多少战友都被掩埋在无名烈士墓中,都长眠在他乡异地了……
我又一次去向他请求:“您想要我给您跪下吗?”
“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为他生过孩子,我们的房子被烧毁了,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把他带回老家,至少还能留下一座坟墓。我在战后也好知道应该返回哪里啊。”
司令沉默不语了。他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您也曾经爱过吧,元帅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爱情。”
他继续沉默。
“那么我也想死在这里。没有了他,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过来,吻了吻我的手。
就这样,上级专门为我派出一架专机。我上了飞机……抱着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觉……
——叶芙罗西尼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博列尤斯
(大尉,医生)
战争把我们夫妻分开……我丈夫上了前线,我自己先疏散到哈尔科夫,然后又到了鞑靼,在那里得到一份工作。有一天有人在找我,那时我用的是娘家姓氏“利索夫斯卡娅”。听到所有人都在喊叫:“利索夫斯卡娅!利索夫斯卡娅!”我立刻回答:“我就是!”他们对我说:“快去内务部,领取通行证,马上去莫斯科!”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向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战争时期……我去莫斯科的路上就想,也许是丈夫受伤了,所以他们叫我去看他?我已经四个月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了。我打定了主意,如果我看到他失去手脚成了残废,就立即带他回老家去。我们就相依为命地活下去。
到了莫斯科,我按照地址找过去。那里的牌子上写的是“白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就是说,到了我们白俄罗斯政府。在那里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们都很好奇:“什么事?为什么?为啥把我们都召集来这里?”工作人员回答说:“你们会知道一切的。”然后我们被集中在一个大厅里:白俄罗斯党中央书记波诺马连科同志和其他领导人接见了我们。领导同志问我:“你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是的,我从哪里来的?来自白俄罗斯啊!我当然想回去。于是上级把我派到一所特殊学校学习,准备派到敌人后方去。
头一天完成学业,第二天就把我们装上汽车送往前方,下车后我们又步行。我都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其实就是一个中间地带。上面下令:“准备就绪!一号行动!”这时“啪”的一声,几颗信号弹升上天空。亮光下只见一片白白的雪,还有我们排成一线,一个挨着一个地趴在那儿,有很多人。信号弹熄灭了,再也没有发射。新的命令下达:“跑!”我们就开跑,就这样通过了中间地带……
在游击队里,鬼使神差的是我居然收到了丈夫的信。这真让我喜不自胜,完全没有想到,两年来他杳无音讯。那是难得的一次,有飞机来空投食物、弹药,还有邮件……就在这包邮件中,在这个帆布包裹中,有给我的一封信。当时我就以书面形式向党中央提出了求诉。我写道: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工作。我偷偷避开游击队长,把这封信交给了飞行员。不久我就得到消息,是通过无线电传达的:完成任务后,上级在莫斯科接见我们小组,我们特别小组全体成员,上级要把我们派到一个新地方……所有人都必须乘飞机离开,费多先科更是必须离开。
我们等待飞机,这是在夜晚,天空黑得让我们觉得自己待在桶里。一架飞机在我们头顶盘旋,可这时敌机却来向我们这儿投弹,原来是德国人发现了我们的隐蔽处,一架“梅塞施密特”轰炸机掉头转了回来。此时我们的У-2飞机正在降落,就在我附近的云杉树下。我们的飞行员刚刚降落,马上又准备起飞,因为他看到了德国飞机,于是掉头回来,并且开始扫射。我死死抓住了机翼,大声喊叫:“我要去莫斯科,我有上级命令!”他甚至有些粗暴地吼道:“你给我坐下!”就这样我跟他两人一道起飞了。两个人都毫发无损。
莫斯科是五月的天气,我却还是穿着冬天的毡靴走来走去,进剧院也是穿着毡靴,但是感觉好极了。我写信给丈夫:“我们怎么见面?”我仍然在等待当中,上级答应过我的……因为我到处请求:送我到我丈夫所在的部队吧,哪怕只有两天,哪怕让我只看他一眼,然后我就返回,上级可以派我到任何地方去。所有人都对我耸耸肩膀。但我反正是从邮箱号码中知道了丈夫是在哪里打仗,我就自己搭车去了。我先找到州党委,给他们看我丈夫的地址,以及证明我是他老婆的文件,告诉他们我想见到丈夫。他们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他是在最前线,您还是回去吧。我已经筋疲力尽,又饿又乏,叫我这样子怎么办?怎么后退回去?我又去找军事卫戍司令。他一看到我,就下令让人给我送些衣服来。我拿到一件套头军便服,扎上一条军皮带,然后他开始对我进行劝阻:
“您这是怎么了,您丈夫那里是非常危险的啊……”
我坐下来就放声痛哭,最后他心软了,给了我通行证。
“您去吧,”卫戍司令说,“沿着公路走,在那儿你会看到一个调度员,他会指引你如何去。”
找到了公路,找到了那位调度员,他把我安置在一辆汽车上,我就上路了。
我来到部队,那里的人们看到我都十分惊讶,因为周围全都是军人。他们纷纷问我:“你是谁?”我不能说我是一位妻子。是啊,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是四面都有炸弹爆炸的地方……我就回答说我是他妹妹。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是他妹妹。他们就对我说:“等等吧,你到那边去还有六公里要走呢。”我这么老远地来到,怎么还能够继续等呢。正好有辆汽车从那边开过来领取午饭,车上是一位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准尉。他说:“哦,我认识费多先科,但他是在战壕里啊。”
于是我就百般恳求他。他们总算让我上了车,一路上我看不到任何地点、任何东西……只有一片黑暗的森林……森林间只有一条路……对于我来说,这很新鲜:虽然说是前线,但没有见到任何人,只是不时地听见枪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准尉问:“费多先科在哪儿?”
有人回答说:“昨天他们出发去侦察了,现在已经天亮,他们得在那里等待了。”
他们有无线电联络,这边通知他说你的妹妹来了。什么妹妹?这边说:“是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的妹妹是黑头发,一听说是棕色头发,他立刻猜到是个什么妹妹了。我不知道他从那边是怎样爬回来的,反正费多先科很快就出现了,我们终于在前线见了面,别提多高兴了……
我和他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我就做出了决定:“你去向司令部报告,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他去找领导了,我屏住呼吸等消息:嗯,他们会怎么说呢?才二十四小时,她就迈不动腿啦?这是在前线,可以理解。忽然,我看到领导进入了掩蔽部:一位少校和一位上校。他们都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我们当然就在掩蔽部坐了下来,喝着茶,他们都说了一番赞扬我的话,说一个妻子到战壕里来寻找丈夫,还是真正的妻子,有证明文件的,这是多么伟大的女人啊!大家都学学这样的女人吧!他们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全都哭了。这个夜晚,我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部队接收了我当护士,但我常常和他一起出去侦察。有一次敌人炮击,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了下去。我马上想:他是被打死还是打伤了?就不顾一切要奔过去,当时迫击炮弹还在不断落下来,指挥官大声喊道:“你乱跑什么啊?见鬼的女人!”
我还是匍匐着过去了,他活着……还活着!
在第聂伯河畔的一个晚上,月光之下,我被授予了红旗勋章。第二天我的丈夫就负了重伤,那天我们是在一起奔跑,一起陷在泥泞的沼泽地里,一起爬着出来。敌人的机枪不停地扫射,我们就一步一步地爬着,他的伤是在大腿上,被一颗爆炸子弹击中,我用尽了绷带给他包扎,但是他臀部全都炸烂了,污垢泥土都在里面。我们正在进行突围,无法安置伤员,我也没有什么医药用品。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冲出去。突围之后,我护送丈夫到了医院。可是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已经血液感染。这是新年,1944年到来的第一天,他却要死了……我已经感觉到他不行了……他被授予过很多次奖,我把他得到的奖章、勋章全都汇集起来,放在他身边。就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一样,他睡着了。医生走过来说:“你离开这里吧,他已经死了。”
我回答:“轻些,他还活着呢。”
丈夫正好睁开了眼睛,他说:“天花板在变蓝。”
我看了看说:“不,那不是蓝的。瓦夏,天花板是白色的。”
可是在他看来就是蓝的。
一位邻床伤员对他说:“好吧,费多先科,如果你能活下来,那你就应该把妻子永远抱在怀里。”
“我会永远抱着她。”他同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感觉自己快死了,因为他抓住了我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亲着。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被人吻:“小柳芭,很对不起,所有人都在过新年,但是我和你却在这里……但你不会后悔的,我们还有很多新年……”
他只能活几个小时了……这时他很难受,需要给他的床整理一下……我给他的床换上干净被单,重新包扎了他的腿,又把他扶上枕头,可他是个男人,很重很重,我抱起他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很低。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到尽头了,每分每秒他都可能离开,这是在夜晚。到了十点十五分,我还记得那最后时刻……宁可是我自己去死……但是我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这是我唯一的支撑,为此我度过了那些日子。在1月1日我埋葬了他。过了三十八天之后,我们的儿子降生了,他是1944年出生的,现在也已经有了孩子。我丈夫名字叫瓦西里,儿子也叫瓦西里,我的孙子叫瓦夏,这是瓦西里的爱称……
——柳鲍芙·弗米尼奇娜·费多先科
(列兵,卫生员)
我看得太多了……每天都在看……但还是不能够习惯。那么年轻英俊的男人一个一个地死去……我只想能来得及去……亲他们一下。既然没有办法像大夫那样帮到他们,那么女人的一些做法对他们还是有用的。关键时候,哪怕是一个微笑、一个抚摸,或者拉住他们的手……
战争过后很多年,有一个男人向我承认说,他一直记着我年轻时的微笑。而对我来说呢,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伤员,我甚至都不记得他。可是他说,就是这个微笑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活了下来。这应该叫作……女人的微笑……
——薇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谢瓦尔德舍娃
(上尉,外科医生)
我们到了白俄罗斯的一方面军……一共是二十七个女孩子。男人们欣赏又敬佩地看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洗衣女工,也不是电话接线员,而是女狙击手!我们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呢,多么棒的姑娘们!”司务长还为我们写了诗,大意是这样的:姑娘们是如此动人,就像五月里的玫瑰,战争也无法毁坏她们的灵魂。
我们每个人上前线的时候都发过誓:在战场上绝不能出现情感瓜葛。只要我们能完整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一切都会有的。在战争之前我们甚至连亲吻都没有过。我们看待这些事情可要比现代人严格得多。对我们来说,接吻就代表了毕生的爱情。在前线,恋爱是禁止的,如果被领导知道,通常就会把恋爱中的一个人调到另一个部队,以这样简单的方式棒打鸳鸯。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隐秘的爱情。实际上,我们都无法坚持自己那些幼稚的誓言……我们都在恋爱……
我想,如果在战场上我没有坠入爱河的话,那我就根本活不下来。爱能救人,我就是被爱情拯救的……
——索菲亚·克利盖尔
(上士,狙击手)
您是问爱情那些事?我不怕和你讲真话……
我曾经是一个ППЖ14,意思就是野战妻子、战场老婆、二奶、不合法的女人。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营长……
其实我不爱他。虽然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爱他。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他的掩蔽部。走投无路啊!周围全是男人,跟一个人过,总比担心所有人要好。在战斗中还不如战斗结束后那么糟糕,特别是休整过来,重新镇定之后。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都叫我“护士小妹、卫生员妹妹”,可是打完仗以后,每个人都追逐着,不怀好意地围着你……夜晚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猫耳洞。已经有别的姑娘们告诉你过这些吧?或者是她们都不敢承认?我想她们一定都羞于启齿,所以沉默不语。其实应该骄傲才对!事实摆在那儿,谁都不想白白死去。那么年轻就死去,太可惜了……而对于男人来说,他们整整四年都没有碰过女人,也是太难过了……在我们军中没有妓院,也不提供任何药品。有些军队可能比较照顾到这方面,但我军没有。整整四年……只有军官可以允许自己做那些事,而大头兵是不行的,有纪律。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实没有人能守住纪律,没有的……比如我吧,是全营唯一的女性,我住在公共掩蔽部,和男人们在一起。他们给我划出一个单独的地方,可那算什么单独啊,整个掩蔽部只有六米宽。我一觉醒来张开双臂,一只手就会摸到别人脸上,另一只手又放到另一人脸上。后来我受伤了住进医院,睡觉时还是习惯性地张开手臂去摸,夜班护士推醒我问:“你怎么啦?”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谁呢?
第一个营长被地雷炸死了,又来了第二个营长……
对这个营长,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我总想和他寸步不离,我爱他。但他还有一个心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给我看了他们的照片。我知道,战争之后,如果他能够活下来,就得回到他妻子和孩子那里去,他的老家在卡卢加。可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和他有过如此相爱的一段时光!我们体验过这样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从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回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他再不会和任何人发生这种恋情了,绝不会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没有我将不会再有幸福。他和任何人都不会再发生和我在战场上那样的感情……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
在战争后期我怀孕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但我们的女儿是我一个人养大的,他没有帮我,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任何礼物或信函都没有过……哪怕是一张明信片。结束了战争,也结束了爱情,就像唱了一首浪漫曲……他离开我,回到了他的合法妻子和子女身边,只留下一张小照片给我做纪念。我真不希望战争结束……这样说很可怕吧……却是敞开自己的心扉……我是疯了,为爱疯狂!我知道这段爱情随着战争一起结束了。他把爱带走了……但无论如何,我都为他给了我的那些感情而感激!那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感情。我就是这样用一生去爱他,多年来都背负着这份感情。我没有理由撒谎,我已经老了。是的,我毕生承受着这一情感!无怨无悔。
女儿责备我说:“妈妈,你干吗还要这样爱他?”我就是爱……不久前得知他死了,我哭了很多次,甚至因此和女儿吵起架来,女儿说我:“你哭什么啊?对你来说他早就死了。”可我至今都还爱着他。在记忆中,战争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只是,请不要公开我的姓氏。为了我的女儿……
——索菲亚·凯……维奇
(卫生指导员)
在战争期间……
上级把我派到一个最前沿的部队……指挥官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先请您脱帽,谢谢。”我很奇怪……就摘下了军帽……在兵役委员会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我们剃成了男孩头,可是在军营训练时,还没有上前线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头发慢慢长了出来,卷曲着蓬上去,就像一只小羊羔……你猜不到我那时的样子,现在我已经老了……
那位指挥官就这样上下打量着我说:“我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女人了,我就是想看看女人啦。”
战争结束后……
我住在一个集体公寓。邻居们都用自己的丈夫来伤害我。她们嘲笑道:“呵呵……给我们说说你在战场上是怎么和男人们在一起混的吧……”她们往我熬土豆的锅里倒醋,或者撒上一勺盐……然后哈哈大笑……
我刚才说的那位指挥官,他复员之后就来找我,我们结婚了。到登记处去了一趟就搞定,没有婚礼什么的。一年后,他离开我跟另一个女人走了,她是我们工厂食堂的负责人。他说:“从她身上飘出的是香水味儿,而你身上是毡靴和绑腿布的味儿。”
后来我就一直独居,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来往。谢谢你这次来了……
——叶卡捷琳娜·尼基蒂奇娜·桑尼科娃
(中士,步兵)
我那位丈夫啊……幸好他不在家,上班去了。他一直严格看管着我……他知道我喜欢跟人说我们的爱情故事……喜欢讲如何在一个晚上就用绷带缝制成婚纱礼服,我一个人做的。绷带是我们前线女兵们用一个月时间收集到的,都是战利品……这样我就有了一件真正的婚纱!那时的照片还保存着呢:我身穿婚纱,脚下穿的是一双毡靴,不过鞋子是看不到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穿的是毡靴。结婚礼帽是我用一顶旧船型军帽改制的……很棒的礼帽哦。但是我为自己做的这些事不能说……关于爱情往事,丈夫命令我不许吐露一个字,只可以讲述打仗的故事。他对我非常严厉,按照地图教我说话……足足两天他教我看地图,前线在哪个位置啦,哪里是我们的部队啦……我还马上就得掌握,要跟着他做记录,要全都背熟……
你笑什么?呵呵,你笑得多可爱,连我都要笑了……好吧,我就这样成了战争史学家!但我最好还是给你看看我用绷带缝制的婚纱礼服的照片吧。
我当时是那么欣赏自己……身穿白色的礼服……
——阿纳斯塔西娅·列昂尼多夫娜·沙尔杰茨卡娅
(上等兵,医疗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