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写给王参元
约公元807年至815年之间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官至御史、尚书郎。公元805年,参与王叔文发动的永贞革新,失败后,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
王参元,出身名门,父亲是左龙武大将军、鄜坊节度使,其家庭在京城以富足著称。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进士,以好读书、能文章、善小学及工于翰墨著称于当世。与李贺、柳宗元等文人交游。元和年间,王参元家遭遇大火。远在永州的柳宗元给他写了《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信中洞悉世态、绝无陈腐,因此成为千古奇文。
我收到杨八的来信,知道您遭遇了火灾,家里已经烧得什么都没了。我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担心,后来又有些困惑,不过最终却非常高兴。所以就把这封慰问信写成了祝贺信。杨八的信写得很简单,让我没法了解详细的情况,如果大火真的把您家的每一处都烧成了灰烬,让您一无所有了,那就是我要向您特别祝贺的了。
您有一大家人需要奉养,每天快快乐乐的,每天只想着平安无事就行了。现在来了这么一场巨大的火灾,周围的人一定都吓坏了,过去的锦衣玉食没准也供不上了,所以一开始我是很担心的。所有的人都会说什么月有阴晴圆缺,来去无常,都会说什么天要降大任给谁,必然会先用艰难困苦、水火之灾、小人之祸让您勤劳奋进,然后才有好日子之类的套话。过去的人还真就相信这些。其实这套路数完全不靠谱,就算是圣人也不能证明真有这么回事。所以我对如何安慰您又陷入了困惑。
您读书读得好,文章写得漂亮,学问又扎实。像您这样的全才,却一直不能被提拔到超越群臣的重要岗位,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城里的人都说您家太有钱了。凡是洁身自好的人都怕闲言碎语,不敢说您的好话。自己心里清楚就得了,都存在心里憋着不说。天下的道理本来就很难说清,社会上又最喜欢猜忌。谁要是敢说您一句好话,立刻就会被那些嚼舌根子的人认定了是拿了您的重金贿赂才这么干的。
我从六七年前就看过您的文章,这六七年就一直憋着没夸过您一句。我像这样只想着自己而违背公道已经很长时间了,并不光是对不起您一个人。后来我做了主管监察的部长,感觉这回是天子近臣了,该能说点真话了,就想着能把您被埋没的才能彰显出来。但每次一跟群臣推荐您,就老是有人把脸转开偷笑。我心里这个恨呀,恨我怎么就不能有个让人相信的、坦坦荡荡的好名声,反倒让那些流言蜚语给弄得百口难辩。我常和孟几道说起这些并且非常痛苦。
现在好了,您家被大火烧光了,所有人的猜忌也好、顾虑也罢,也都被大火一块儿烧成灰了。房子烧黑了,墙烧红了,所有人都知道您一无所有了。但是您的才能,却可以好好传扬而不怕被玷污了,您终于熬出头了。这是火神在帮您呀。我和孟几道十年对您的相知,也比不上这场大火一个晚上给您带来的帮助。以后大家都可以轻松地说您的好话了,把那些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那些人事任命上的决策者,也可以大胆任用您而不必害怕别人说三道四了。再想跟过去似的畏畏缩缩,连个理由都没了。从现在起,我就可以看着您施展抱负了。所以,对您家着火这件事,我最终变得非常高兴起来。
古代的时候,列国有灾,其他的国家都要慰问。有一次许国没来慰问,有识之士就很鄙夷许国。现在,我把信写成这样,跟过去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这是将慰问信改成祝贺信了。颜回和曾参用自己的成就给父母带来的快乐,那才是最大的快乐,虽然贫穷,但他们什么也不缺。
您上次来信跟我要的文章和古书,我绝不敢忘。等我写上数十篇一块儿寄给您。吴二十一从武陵来看我,说起您写的《醉赋》和《对问》,评价极高,可以寄给我一本。我最近也喜欢写文章,感觉和在京城的时候很不一样,想和您多交流,但现在我被管控得很严,没法实现。如果有人南来,写信给我,也好知道我是否还活着。言不尽意。柳宗元问好。
原文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无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