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松受禅宗影响颇深,他的话也尽是充满玄思的禅机。比如,他最擅长发表“并不是我在拍照,而是照片在拍我”之类的说辞。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就是奥根·赫立格尔的《箭术与禅心》。而该书的序言,也是布列松最喜欢拿来抒发自己创作观的禅机:
就拿射箭来说好了,射手与箭靶并非对立的两件事,而是同一个现实。
No.11 巴塞罗那,1933
No.12 马赛普拉多大道
用射箭来比喻艺术创作,尤其是摄影,是相当传神的。全神贯注,一点也不能分神,甚至要屏住呼吸,才有可能射中红心,是每一位有射击经验的人都能体会的事。这里头的技术训练要领,还包含了“心”是不是也和“箭”同在,以及朝红心点飞射而出的功夫如何。
布列松在创作时,“心”是随时拉满弓的。他这么说自己:
我这个人非常冲动,真的。对于这点我的亲朋好友都觉得十分头痛。我是一根筋,但我却能把它应用在摄影上面。我从不思考,我行动,求快!我横冲直撞!
布列松的箭随时都在弦上,就等事件的击发让他放手出矢。看过他工作的人都晓得,他拍得很多,却只挑选极少部分交给别人放大。他说过:
摄影,照我的想法——就是绘画的速写,凭直觉完成,不容修改。若非改不可,那只好等下一张再改了。生命是随时在变的,有时景象一消失,你就无能为力了。你不能要求别人:“噢,拜托再笑一次。把刚才的姿势再摆一遍。”生命只有一次,是永远,而且不断在翻新。
如同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布列松也有平凡的作品,而且他的平凡之作比例大得惊人。这种现象在别种艺术创作中是很难见到的,但在摄影方面,一百次快门机会,甚至一千次,都可能只有一张永垂不朽的影像。伟大如布列松者也不例外。因为摄影一方面是那么容易,另一方面它又是那么难。它的容易,由今天家家户户必备相机的状况可见一斑;它的难就在于,如果你没有一颗与现实世界随时都在谈恋爱的“心”,那就和不拍照而只在一旁观看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差。
平凡之作往往就是“恋爱”中双方小摩擦或犹疑不决的时候产生的,布列松一生轰轰烈烈的“恋爱期”只有两年。他在1932年和1933年的七百多天里,创造出他一辈子最精彩的影像,而永远都没被超越过。
1979年6月6日,ICP(国际摄影中心)替布列松在美国举行了为期长达三年之久的十五个大城市的巡回展,这批照片后来又曾运出国外,做世界性的展出,这是他创作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展览。
展出的一百五十张照片所印成的展览目录,真是豪华得史无前例,每一幅作品都是单页满版精印,背面空白,就如同一张张原版照片。后来这本展览目录又被很多出版社购得版权,印成精装收藏本,在出版史上也是划时代之举。
这一百五十张照片是布列松在无以计数的底片上,去粕汰糠严格挑选出来的,然而只要我们细心地在后面的作品年表上对照一下,就不难明白,那两年是他“恋爱”的蜜月期。
1932年的占了十五张,1933年的有十七张之多,加起来达三十二张,而他最近的一张作品年代是1979年,前后刚好间隔四十六年。两年是创作年份的二十三分之一,作品却占有五分之一强的比重,真是骇人至极。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三十二张比其他的一百一十八张作品都要来得有分量。
照这样看,布列松是没有进步,但这种现象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刚拍照的头两年,就把“心”完完全全地掏了出来。后来四十八年,他是用温柔的情感,而非一发不可收拾的激情在谈恋爱。“心”还是那一颗,情还是那样重,只是不再疯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