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拉摇晃戴维的肩膀,直到他醒来。戴维看向四周,脑袋还一片混沌。早晨已经过了一大半,强烈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安赫拉看着他说:“戴维,你看到托马斯了吗?”
“啊?”
“你知道托马斯在哪里?”
“你找不到他?”
“他不在家。我起床后,发现他不在床上。”
戴维试着推测他会跑哪儿去,但是脑中一片空白。或许喝杯咖啡之后他会比较清醒,但是没那个时间。
“也许他受到创伤;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葬礼。”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想跟他谈谈。我打过电话给埃斯特万,可是他没接电话。”安赫拉紧张地说。
“他们可能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要去他几个朋友家看看。你去……我也不知道,去找他吧,拜托。”
“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
安赫拉踩着急促的步伐离开了。戴维叫住她。她转过身。戴维用低沉缓慢的语调再说一遍:“安赫拉,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
她露出微笑,急匆匆地走了。戴维换衣服。如果找到托马斯,或许也能找到埃斯特万,到时他就能安静地跟他谈谈。可是他不去想这件事,这一刻托马斯的事才是优先。
他翻遍整座村庄。他到过广场、商店、街道,以及乌梅内哈。他慢了半拍才想起小孩想独处时,不会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孩子的思考方式不同。小孩若是碰到长凳没空位,会去坐在地上,不会像大人一样站着,害怕弄脏裤子。他试着想象一下孩子会怎么做,于是托马斯会去的地方在他心头浮现。
他走进森林,寻找安赫拉替他盖的小屋。他爬上树干的阶梯,来到平台。他在狭小的空间坐下来,缩起双腿。托马斯就在另一头,正在读《说不完的故事》。
戴维悄悄地靠近他,而小男孩抬起头,注视他的眼睛。他看起来很悲伤,脸庞还有泪水残留的痕迹。
“托马斯,你妈妈找了你一整天。你得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小男孩回答,成熟的语气吓了戴维一跳。他想这种语气大约就是,你发现四周的人都会死去,而当下生活的安稳画面只是暂时。
“为什么?”
“我不想要妈妈看见我哭。”
“托马斯,哭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会哭。”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戴维回答,虽然他清楚知道原因只有一个:痛苦。可能是身体上或情感上的。
“妈妈哭的时候,她会躲进她的房间,不让我看到。”
“这是因为她不想要你难过。”
“所以我离开家里。我不想要妈妈难过。”
听到这么纯真的离家理由,戴维不由得感动:妈妈担心他,他们俩找他找遍整座村庄,但是他的举止就像大人对待小孩那样。戴维想对他解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举动不是对等的,不过他忍住了。
这是一种在长大时会慢慢发觉的事情,托马斯以后有小孩,也会这么做。究竟纯真是在几岁时失去?他不知道,但是想到所有人都曾经如此,实在美妙,这时毫无羞耻的竞争还没把我们变成现在模样的大人。
“妈妈在担心吗?”托马斯问。
“对。因为你一声不响就离开家里。”
“对不起。”
“托马斯,她不是在生气。她只是担心。”
小男孩点点头。戴维看着他手里的书一会儿,也就是阿莉西亚在他生日那天送来的书。他不由得想她甚至预见了这一幕。
“阿莉西亚死了。”托马斯猛然说。
“对。”
“人为什么会死?”
“托马斯,这件事没有简单的答案。”
“死真是他妈可恶的东西。”
他没为自己说粗话道歉。这是个大人小孩都有的相同感受。没有其他比这还简单的表达方式。
“对,托马斯。真是他妈可恶的东西。”
“我记得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脸上的皮肤松松的,变得非常瘦。不像是她。”
“那是因为生病。”
“她以前很漂亮。每个人都这么说。”
戴维不知该说什么,但这一次他不能不说。如果对象是大人,或许可以用沉默代替回答,让他自己得出结论;但对小孩来说,会让他没安全感。他得回答什么,让他感觉好一点。
“你怕想起她生病的样子?”
“对。”托马斯肯定地说。
“不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死了,你会想着他最后的样子。可是等时间过去,当悲伤被所有你和这个人相处的回忆取代,只会留下美好。”
“我不懂。”
“你曾经和朋友打架吗?”
“当然。”
“当你想起这个朋友的时候,你想的不会是打架那几次,而是你们在一起很开心的时刻。”
“没错。”
“那么你对阿莉西亚的回忆差不多也会是这样。”
戴维想起他曾参加的几场葬礼,以及他对这些人的回忆。他想起祖母,当她还健康时,曾告诉他在她小时候居住的村庄是怎么烧菜煮饭的;他想起马塞洛伯父,他曾瞒着戴维的父亲邀他喝杯啤酒。他想起在车祸中丧命的前女友,和她在一起的夜晚,她笑起来鼻子会皱成一团。在他的回忆里,没有赡养中心、癌症,或是打破的玻璃。
“阿莉西亚教我识字。”
“噢?”
“我是班上唯一一个第一天上课会识字的人。这让我很特别。”
“阿莉西亚擅长挖掘某些人的特质。”戴维说,想起她怎么处理埃斯特万的作品。
他们两个从小屋爬下去,踏上回家的路。托马斯似乎感觉好一点了,戴维很开心自己帮得上忙。
当走到石砖路街道时,戴维想起埃斯特万。
“托马斯,你在葬礼结束后,见过埃斯特万吗?”
“没有。”
“啊。”
“也许他和我一样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如果是这样,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大家也在找他。”
“我知道埃斯特万想要一个人的时候会去哪里。”
戴维停下脚步。
“哪里?”
“他带我去看过。他说他想要想事情的时候,就会去那里。”
“哪里?托马斯?”
小男孩似乎考虑了一下。
“地下室。”
“地下室?”戴维咀嚼一遍他的话。
“对。他家的地下室,要从菜园后面进去。那边有一扇木门。”
戴维回想埃斯特万家后花园的菜园,但那里并没有什么门。
“我们应该要告诉他,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让其他人难过。”托马斯说。
“对,要这样跟他说。回家吧,托马斯。你妈妈正在等你。”
***
他在菜园的蔬菜后面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藏在屋子地基墙面镶板上的活板门。那锁链上满布锈痕。他抓起两个小把手,双开小门伴随着嘎吱声打开。他瞧了瞧里面。太阳开始西斜,只照亮一座陡峭楼梯的前面几级阶梯,再下去是一片漆黑。
戴维带着深入陌生地方的恐惧,踩下一级,然后开始往下走。往下十几级之后,一抹淡淡的灯光照亮了厅堂。
戴维心想,乍看像是个相当宽广、但也笼罩忧伤的地方。里面大概有六十平方米,四面墙壁都是书架。戴维估算,架上的书应该有好几千册。虽然并不像从前的书房,是皮革封面和烫金字体的藏书。这儿有各式各样尺寸和种类的书籍:精装书、平装书、口袋书、系列丛书、已消失的出版社的书,还有其他出版社在几十年前改变风格前的书。他的视线扫过书架后,看见书本的排列杂乱无章,数以百计的作者,有世界知名的,也有戴维连听都没听过的,全部摆放在一起。
这里就像是微型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由一位兼容并蓄的图书馆员掌管。这里看不到任何秩序,许多书本甚至横放在为了利用空间、挤在一起的其他书本上头,把隔板压成了微笑形。
在厅堂中央,是掌控这片书海的一张办公室风格的老旧书桌,上面摆放整理到一半的纸堆,和一台装上纸张的打字机。一台奥林匹亚SG 3S/33,白色机身,黑色键盘,侧面印有商标。他把这台打字机当作铁证,找遍整座村庄,终于在这里看到了;不过事情发展至此,他已不需要再归咎任何人。
书桌后面,有一张几乎靠着尽头书架的扶手椅,伴着台灯洒落的光线,椅身看得出缝缝补补过千百次。埃斯特万坐在椅子上,膝盖搁着一本书,正看着他穿过厅堂。
戴维踩着犹豫的步伐,朝他走去。台灯的光线加深了他脸上悲伤疲倦的神情。
“托马斯告诉我,你可能会在这里。”戴维说。
“我想独处时,就会来这里。每个人都对我非常温柔。可是我需要几个小时安静地思考。我整个下午都听到有人在上面,他们按电铃,在屋子附近叫喊;知道这座地下室的人很少。”
戴维感觉自己没有权利出现在这里,但是他对自己说就是现在,他找了那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刻。
“你在这里的书真多。”戴维说。
“没错。”
埃斯特万嘴角上扬,视线扫过四周一圈。
“你应该花了很多年时间收集所有这些书。”
“法国作家保罗·瓦莱里在弥留之际,躺在床上、看着满室的书籍叹道:这一切比不上好看的臀部!”
如果是在其他场合,戴维听了这笑话或许会发笑。但是葬礼才刚结束,替他的笑话添上一种黑色的幽默。
“我不知道你喜欢读书。你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我想,我们根本还不了解彼此,对吧?”
戴维在他身旁蹲下来,一只手搭着椅子的扶手。就是现在,否则就没机会了。
“这是阿莉西亚读书时坐的椅子,”埃斯特万打断他,“上面还留着她的气味。”他吸一口气。
“我想,这些会是我从现在开始会怀念的东西。每个人都说,这样的细节能让你清楚想起每个人。你知道吗?我喜欢写东西。我总是坐在这张书桌前,而她会在这里看书,聆听按键敲打纸张的声音。我喜欢她在我后面的感觉。听着她呼吸和翻页的声音,我们就这样度过许多时光:我写,她读。有些夫妇看电视打发夜晚时光,我们则是这样。她的笑声和我敲打键盘的声音就是幸福。我想,幸福就是享受日常生活。总之……除了和另一半度过的重要时刻,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感到幸福。现在她已经不在,我只能想念她。”
“埃斯特万,如果你想独处……我不想打扰你,毕竟我是不请自来。”
“戴维,放心,我这辈子剩下的时光,还有的是时间。”
这时,戴维决定守住秘密。阿莉西亚的决定比较妥当。埃斯特万并不需要知道,这样他才能快乐。他需要的是妻子。而她已经离开。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公平,是否不违背良心,但这一刻,他靠在埃斯特万身边,知道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要离开。该是说说自己真正故事的时候了。阿莉西亚继承了一笔钱,如果我省吃俭用的话,可以撑一段时间没问题。之后我再看看吧。”
“你不担心陌生的生活吗?”
“当然担心!而且我希望自己担心。我不想留在村里,变成可怜的丧妻老头。我要把家具盖上白布、把东西收进箱子里,以免积灰尘;然后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自己会有什么奇遇。”
“村里的人会想念你。”
“我也会想念他们。可是我的家已经在昨天消失了。阿莉西亚卧病时,我们反复思考过这件事很多遍。我要住在这里,一定要有她在身边,不然就换个生活方式。我要把所有的书捐给图书馆;我不知道你看过那座图书馆没,那里真的闹书荒。”
“我看过。”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回来了,还是可以办张借书证借书来读。书本来就是要让人读的。不然的话,书会感到悲伤,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戴维,发现了吗?我们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们一起走向楼梯,出去菜园后面的花园。黄昏降临,天气凉爽许多。
“起风了。”戴维看着没带外套的埃斯特万说。
埃斯特万抬起头,看向夕阳余晖。他的双眸透露着疲惫。
“对我来说,永远都将是寒冷的。”他回答。
戴维已经得知一切。埃斯特万没写完完结篇,故事将会这样悬着。对作者或他的作品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以及另一个已经有答案的问题:哪一个重要,是人还是书?——是人,永远都会是人。
***
两天过后,弗兰和雷克纳坐在公交站的长凳上。他们的车应该早上八点半到,但是延迟了二十分钟。这两个朋友想要慢慢来,所以一大早起床。告别前,他们还有许多相处时间。
最后这两天,两人忙着打包、封好雷克纳的一箱箱家当。在最后时刻,雷克纳发现他的人生即将转一个大弯,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他得收拾多年来堆积的杂物,决定哪些比较重要,哪些不重要,哪些东西该扔,哪些值得保留。
他找到求学时的笔记,已经泛黄的一页页上面留有当时的涂鸦,他用不同的档案夹分类后堆在自己的床底下。扣眼已经磨损的旧牛仔裤,以及邦乔维与万圣节乐队的T恤,被丢在某个冬季衣物箱底。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回忆使用这些东西的时光,并决定新生活只需要哪些东西。他把他收集的漫威漫画寄放在弗兰这里,等需要时再来找他拿。
而前一天下午,他在一个装满大学预科班书籍的箱子里,找到某样好多年没看到的东西。
他也跟房东谈过,提前支付两个月房租,并向他表示会汇另外三个月的房租。他告诉弗兰他支付的月份,这样一来弗兰可以享受这几个月,利用这段时间找份工作,继续付以后的房租。
后来玛尔塔听完弗兰坦承他曾经吸毒,并没有抛弃他。他们谈了很久,彼此倾诉内心的恐惧和不安。玛尔塔担心他会再落入毒品的陷阱,决定尽一切力量帮他远离那种可能。雷克纳知道以后,松了一大口气;他把朋友留在马德里,幸好和朋友在一起的人能在他遇到低潮时支持他。
雷克纳的双腿间放着一个装衣服的简单包裹,足够五天换洗,他需要在这段时间办理报到、处理一下新住处的事。这段时间过后,他再回来搬走其他箱子。
巴士再过几分钟就要到了,这两个自重逢开始便聊个不停的朋友安静了几分钟,不知道这次重大的分别之前,该说些什么。
弗兰开始讲话支支吾吾,显得笨拙又紧张。
“嘿,雷克纳,我想……嗯,你知道的……跟你说声谢谢,感谢你这阵子为我做的一切。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在街上,非常有可能又回到毒品的怀抱。我知道已经谢过你了,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在离开前,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真的很快乐,连往日时光都比不上。”
“我也过得很快乐。该死,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这样开怀大笑了。”
“你还把车子送我,公寓让我住。我欠你这笔钱,将来有一天,等一切稳定下来,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时,玛尔塔出现在人群中,她避开其他旅客的行李,朝他们跑过来。她伤口的结痂已经开始剥落,皮肤科医生说不会留下明显的疤痕。她走近长凳,坐在他们之间,还气喘吁吁。
“我以为来不及了!”
“还好巴士迟到二十分钟。不然你会眼睁睁看车子离开。”弗兰责备她。
“好啦,准时不是我的强项。”
“谢谢你来送我。”雷克纳说。
“我想要、也觉得一定要来告别。”
说完这句,她弯下腰,在雷克纳的唇边印下一枚响亮的吻。
雷克纳刷地脸红了起来。
“谢谢你,玛尔塔。”
巴士靠站,在长凳前停下来。所有车上旅客慢慢下车,从放置行李处拿走他们的包。雷克纳把他的塞进去。
“雷克纳,我带了一样东西让你在路上读。”弗兰说。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螺旋之谜》,页缘已经被翻到卷起。
“我说过要留给你读的。”
“嗯,其实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我在装大学预科班笔记的那个箱子找到的。”
雷克纳打开他的包,拿出一小本笔记,递给弗兰。
“见鬼……我以为不见了。”
“有一天你忘在教室里,所以我拿起来,放进背包里。”
“什么时候?”
“某天早上,我们为了……吵架之后,你就离开了。”
“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知道吵架是因为弗兰开始吸毒,但是两人都不想回忆当时。那是弗兰的笔记,他在上面记下想到的字句和想法。
“这就像找回过去的一块碎片。”他说。
“弗兰,这远比你想象的还值得。这本笔记会证实。我们很多人都知道,现在看你信不信而已。”
他俩用力抱住对方。弗兰忍不住眼眶泛红。
“雷克纳,谢谢你做的一切。不只是在这几天……该死,就是感谢这一切。”
“嘿,老兄,放开吧,否则玛尔塔会以为我们是同志。”
玛尔塔轻抚雷克纳的脸颊,上面还残留还快掉下来的泪水痕迹。
“到了以后,打个电话给我们?”她说。
雷克纳爬上巴士。巴士驶离时,他看见两人还在月台上紧紧相拥。
***
安赫拉、戴维和埃斯特万为家具盖上床单,接着把家里的物品收进衣柜和橱柜的抽屉。装不下的就放进纸箱子里。戴维前一天看到的摆满装饰的屋子,此刻已嗅不到有人生活的气息。旅游书籍和他跟阿莉西亚的合照已经收好,而原本仔细铺上地毯的地面,现在一片裸露。戴维找到机会把《螺旋之谜》的原稿放到某个书架上。那是埃斯特万送阿莉西亚的礼物,他要是留着,会觉得良心不安。
埃斯特万留下两副钥匙分别给安赫拉跟霍恩。托马斯答应埃斯特万会照顾菜园,要向他证明自己上过的种菜课不是白上的。
阿莉西亚那张病床是一楼他们的房间里唯一留下的东西。埃斯特万锁起房间,并坚持病床不需要防尘。他希望出发旅行后,他跟阿莉西亚分享过无数亲密时刻的地方能保持原状,成为记忆里永恒不变的一幅画面。
他们三个望着空荡荡的屋内。该是关上大门、等待埃斯特万重回布雷达戈斯的时刻了,尽管他们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我会想念这间屋子。”埃斯特万说。
“我们会想念你。”安赫拉回答。
埃斯特万伸出手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拉过来,紧紧地抱住,一如戴维已看过非常多次的画面。
“我和阿莉西亚在这里度过非常美好的时光。”
埃斯特万靠近桌子,打开其中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相框。里头的照片是安赫拉、阿莉西亚、托马斯和埃斯特万自己,正在花园里烤肉。托马斯差不多是三岁,一张笑脸沾满了菜园的泥巴。
“我记得那天。”安赫拉说。
“那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其中一个快乐日子。收下这张照片吧。当你想着阿莉西亚时,看看这张照片,永远不要忘记她。”
“埃斯特万,阿莉西亚令人难忘。你也是。”
她在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哽咽。为了掩饰,她在他的脸颊印下一吻。
“我去接托马斯,然后我们载你到车站。”
“好,”埃斯特万说,“我在这里等你。可别迟到,火车两个小时后就出发了。”
“我不会迟到的。待会儿见。”
安赫拉从大门出去,留下他们两个独处。
“待在布雷达戈斯的最后两个小时。”埃斯特万低喃。他在喃喃自语,不过戴维听得一清二楚。
戴维不禁疑惑,他这一走是否是永远离开。而埃斯特万仿佛听到他的问题,继续说:“至少一阵子不会在了。”
“我也会想念这一切。不只是村庄,还有安赫拉、托马斯,你……和阿莉西亚。”戴维说。
埃斯特万转过头,露出微笑。
“你知道阿莉西亚想要什么吗?”
“什么?”
埃斯特万一如刚刚拿东西给安赫拉那样,他走近一个餐具柜打开抽屉,翻开好几张纸,然后拿出七本用皮革装订的书稿。
“她想要自己读完我为她写的最后这些东西。最后这一年,我把打字机搬到上头,在她的房间里写作。她听到敲打键盘的声音会放松,她形容那就像是音乐。但是当我写完,她已经病得太重,我只能念给她听。”
他把书稿递了过来,戴维拿在手里掂掂重量,同时试着闭紧嘴巴。
“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写东西,但是我猜,你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埃斯特万发出挖苦似的笑声,往他背上拍了一下,差点害他书稿掉满地。
“你要让我读?”戴维问。
“当然!所以我把书稿给你。我考虑过,既然你在出版社工作,或许能给我一个客观的评价。不论如何,你是编辑,我想知道你的评论。但是,听好,不勉强,我知道你们接到的书非常多。我从来不是用专业的方式写作,但如果你喜欢我的作品,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恭维。而且你很幸运,本来第一部已经好几年不见踪影,这次清扫书房,我在其中一个书架上找到了。不然的话,你没办法从头看起!而且如果你喜欢的话,谁知道呢,或许你的出版社……嗯?”
埃斯特万意有所指,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非常荣幸有机会大饱眼福。”戴维语气坚定,虽然埃斯特万不会知道,他的话隐含着内心的深信不疑。
“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拷贝最后两册给耶莱。我念给阿莉西亚听的时候,他也在场,可是他还是要求给他一本。”
“相信我,埃斯特万。我读完以后,会把稿子还给你。”
埃斯特万打了一个手势,戴维不确定那是表示他不急,还是没那个必要。
“来吧,来关门。安赫拉应该快到了。”
戴维停住。他忍不住问了一个事先想好的问题,那是他以为会和托马斯·莫德面对面开会所拟的其中一个问题。
“埃斯特万,你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埃斯特万身子一僵,冷静地思索了一番才回答。他回答时,眼睛盯着戴维,语气相当慎重。
“或许你不信吧,可是我有时会感觉灵感乍现。那就像是一种触感,通知我灵感快出现了,如果我不快点捉住就会消失无踪。那是一种有点怪异的东西,像是感觉暴风雨就要降临。”
戴维心想,所以这就是经过。他一直以来创作不辍,但是阿莉西亚生病了,耶莱没有副本可以寄给出版社。
他俩走到屋外,关上大门,把所有秘密都留在里面。
法国巴涅尔-德吕雄火车站月台,古色古香的气息百年来不曾改变。车站漆成一层暗淡的黄色,柱子巧夺天工的雕纹柱头支撑着屋顶。他们从布雷达戈斯开了二十公里,穿过法国边境来到这座离村庄比较近的火车站。火车沿着铁轨,拖着老迈笨重的脚步抵达。车身的油漆斑白脱落,窗框满是锈斑。有那么一瞬间,金属嘎吱声漫天震响,小托马斯不得不举起手捂住耳朵。埃斯特万逐一和一起前来送行的所有邻居告别:霍恩、耶莱、里瓦斯神父、埃米莉亚、安赫拉、戴维……他拥抱每一个人,给他们离别的吻,知道下次再见到他们应该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他抱住戴维好一会儿,戴维则试着记住这一刻的气味和触感。埃斯特万要离开了,戴维虽然完成任务,却感觉内心有种小小的空虚。
埃斯特万爬上火车,从车窗凝视他们。火车开始驶离,再一次发出嘎吱声。他的双眼闪烁泪光,挥手道别。接着,他坐下来,大家只看得到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安赫拉和戴维默默地交换目光,他们知道月台在有人离去时总是弥漫悲伤的氛围。
***
布雷达戈斯公交站实在很难称得上是公交站,只有一张木板凳,和挡风的玻璃雨棚。一旁有根柱子,上面贴着巴士时刻表,经过日晒雨淋后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戴维、安赫拉和托马斯坐在一起,不知该说些什么。离别的时刻逐渐接近。
“我在今天失去很多朋友。”安赫拉说。
“朋友有时会分开,但这不代表从此不再是朋友,对吧?”
“我想是吧。”
戴维有种感觉,在这座村庄的经历将会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安赫拉做了个手势,仿佛两人心知肚明,“我想当时我们都有点情绪低落。”
“我们一时昏头,没考虑后果,”戴维说,“太不小心。”
“没错。我不想要你到时因为这件事,和西尔维娅有什么不愉快,那真是愚蠢的意外……”
托马斯瞪着两个大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他猜可能是妈妈常说的“大人的问题”。
“……我想你不要告诉她比较好。”安赫拉继续说。
戴维压根儿没想过要做这件事,但他仍回答:“这样比较好。我们的事已经够复杂了。”
安赫拉等了半晌,接着说:“真可惜,你已经结婚了。”
戴维听到如此赤裸裸的告白,吓了一大跳。她认为若不是这样,会有其他发展……戴维把这句话当成恭维,忍不住问自己,否则会有怎样的结局。总之,安赫拉是个绝世美女,她有种野性美,不由自主地散发魅力。因此,他不知该回答什么,只能傻笑以对,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岁。
巴士到了,旅客开始陆续下车。
“好吧,我们就送到这里。”
“很高兴认识你们,”戴维说,“我会非常想念你们。”
安赫拉抱住他,在他脸颊印下纯洁的一吻。
“一路顺风。偶尔写个信或打电话回来。”
“或者来看我们。”托马斯说。
他告别他们母子俩,拿起行李放进巴士底部,手提着一个随身包。他想爬上去,不过有个拖着背包的年轻人正从车门下来。
“从后门下。”戴维告诉他。
“放心,老兄,巴士不会丢下你开走的,不要急。”年轻人回答。
“不是急的问题,而是要从正确的地方下去。”
年轻人拿开他的背包,让出门口的路。
“可以进来了,着急先生。”
戴维露出微笑,开始爬上楼梯,并大声说:“年轻人,你真傻。”
“蠢蛋。”另一个也大声骂回去。
托马斯和他妈妈在雨棚下看着他们俩像受到挑拨的猫。托马斯瞄了一眼妈妈,问她:“妈,他们为什么要骂来骂去?”
“因为他们是马德里人。”安赫拉回答,仿佛这句话能解释一切。
戴维找了两个空位的座位坐下来,这样子比较舒服。他从车窗看着站在外面的安赫拉和托马斯,等待巴士发动。戴维心想,她说的没错;他们原本的小团体,随着阿莉西亚的死,在今天早上分崩离析。
那个搞错出口的年轻人此刻经过安赫拉身边。巴士发动后,轮胎扬起堆积在人行道旁的灰尘。母子俩正在挥手道别,戴维也响应他们。安赫拉送上一个戴维最爱的微笑。这天早上的阳光,照得她红铜色的发丝闪闪发亮。戴维对自己说,能追到她的人会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
“不好意思,”年轻人说,“村庄离这里很远吗?”
“沿着这条路下去,不会迷路。”
“用走的可以到?”
“可以。但是我们要开车过去,我们可以载你到任何地方下车。”
“噢,非常感谢。”他说,并拿起包。
戴维坐在巴士里,赞叹着窗外这几个礼拜以来散步过无数次的群山。他拿出第六部书稿,怀着敬重的心情,伸手抚过第一页。他是第一个读到这本书的人,而再过几个月,书本就会出现在大半个世界的书店架子上。
当窗外景色慢慢变得陌生,戴维开始回忆在村里经历的一切;他停在报纸刊登的那篇不幸的报道、自己被埃德娜扫地出门,以及孩子们对他扔石头的那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惹得其他旅客纷纷回头。
***
安赫拉开车载着年轻人前往村庄。
“我叫安赫拉,这个是我儿子托马斯。放心,他不会咬人。”
“我叫胡安·雷克纳,不过大家都叫我雷克纳。”
“叫你的姓?太正经了吧!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介意我叫你胡安吗?”
雷克纳瞅了她一眼,凝视她散发出的野性美。
“一点也不会。”他回答。
“那么,胡安,你来布雷达戈斯做什么?”
“我移居到这儿。”
“移居?为什么?”
“我是新上任的图书馆馆员。”胡安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