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午后的阳光洒落塔霍河,依然可见河面波光粼粼,这时他想起忘记买礼物给西尔维娅了。
和伊内斯谈完后,他想着其他事,就这么忘了礼物。他低声诅咒。他想在飞机上打个盹,可是空中小姐不时叫醒他,送来饮料。当他终于能眯一下,飞机却已降落巴拉哈斯机场。他根本连打开梳子包装的时间都没有。
并没有人在机场等他。他在航站楼看到,除了他以外,每个人都有个可以拥抱的对象。当然,每个人都一定在旅途的某个时间点,打电话给现在这个带着微笑迎接他的人,通知班机抵达时间。
他搭乘出租车,这次是红条纹的白色车子,在三十分钟内回到位于塔布拉斯区的小区。他的公寓有六十七平方米大,铺了木头地板,一共是二十五年,六十万欧元贷款。他脱掉鞋子,直接往冰箱走去。他从早餐后就几乎没吃其他东西,现在饥肠辘辘。西尔维娅采买过,冰箱满满都是食物。他嘴巴还嚼着鸡肉,就走向卧室,一路脱掉衣服扔在走廊上,仿佛在路上撒下面包屑一般。
公寓是西尔维娅在她妹妹埃莱娜的协助下亲手布置的,她妹妹是专业室内设计师,公寓不大,但她们姐妹知道如何选择适当的家具和物品,让空间不显局促。戴维很满意,相当享受漆成明亮颜色的家。他知道她们姐妹经常借着讨论布置,一起喝咖啡、听音乐,然后一边看布置的目录,一边聊着她们的事,戴维因为经常出差无法参与。这种话题,从前戴维和西尔维娅会一丝不挂躲在被窝里聊,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没被工作和压力剥夺精力与动力。
他打电话到出版社,告知他们明天会去办公室工作。可汗先生的私人秘书埃尔莎告诉他,老板希望明天早上和他开会。他不禁自问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主管并不常叫下属到他的办公室,然后鼓励地拍拍他的背,当作是薪水外的福利。他也拨了电话给西尔维娅,不过她在响第二声时就切断了电话。戴维不禁皱起眉头。他想了一下在她回家前是不是有时间睡个觉,但他告诉自己不可能睡得着,除非忘掉他和西尔维娅的问题。他钻进洗澡间,享受从头浇下的热水,直到感到满足,直到镜面布满水气、他的思绪变得恍惚。他涂了两次肥皂,仔细地搓洗,想摆脱疲惫和内疚,直到皮肤变得红彤彤的。接着他穿着浴袍开始整理行李,把旅行用品放进柜子里,没穿过的皱巴巴衣服和其他一堆待熨的放在一起。
整理完后,他的手上只剩下一盒咖啡馆吃剩的蛋挞。他拿在手上掂掂重量,就坐到床边。
“你会弄湿床单的。”
戴维没听到她进门。她穿着一套朴素的套装,外套领子露出里面白上衣的高领。她的发髻在回家途中松开来,几绺发丝垂在额头和后颈。她正睁着一双清澈的棕色眸子好奇地看着他,那眼睛周围散落细小的雀斑。戴维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见到她面露微笑,才放松下来露出扭曲的苦笑。这一刻,他们不发一语地打量彼此。他们透过目光交谈,进行一场言语无法传递的无声对话。这种传递需要懂得解读对方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神态,或者没说出口的句子。不仅要知道如何透过眼神表达歉意,也要知道怎么不经言语就了解对方的想法。这就像两个水手一同抵抗暴风雨,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独活,因为船若是沉了,两人都会淹死。因此他们得从船里往外舀水,就算最终会溺水,也要拼命地让船浮在水面。只要还能感觉手臂刺痛,就知道有活着的机会。因此这一刻有个可以依赖的对象也就已经足够。
“我带了蛋挞给你。”戴维说并把盒子递给她。
***
这是一顿愉快的晚餐。餐桌有一盘西尔维娅喜爱搭配草莓酱吃的鹅肝酱,一盘炒蘑菇和一盘苦苣沙拉,伴他们度过一个许久不曾拥有的两人晚宴。戴维在家时,他们通常在厨房吃晚餐。两人周中不常做大餐,只是会一起吃饭并聊些白天发生的琐事。西尔维娅告诉他办公室的八卦,戴维则跟她说说他负责的作家,说说他们的小说进度。礼拜五和礼拜六,他们会和朋友相约吃晚餐、喝几杯或坐在露天咖啡座上聊趣事。
虽然嘴上聊着这次出差和莱奥写作遇到的瓶颈,他们却心知肚明,有些事得随时摊出来谈。
“我想莱奥应该能写好小说,”戴维告诉她,“向他道别时,我注意到他找回了我很久没看过的平静。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一种信任。这对于编辑和作家来说都相当重要。这样一来就能把问题老实告诉对方。”
西尔维娅等了片刻,希望戴维能发现她的暗示。但是他似乎没发现,于是她继续等到他讲完话后,把一个盒药摆在桌上。
“这是什么?”戴维问。
“叶酸。”西尔维娅回答。
“做什么用的?”
“帮助受精卵在子宫着床。”
戴维一双眼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于是西尔维娅回答他没说出口的问题。
“戴维,还没。”
“还没?”
“还没。你开心吗?”
戴维知道这是个怎么回答都拿不准的问题。
“我还没准备好。就是这样。”
“戴维,这就是你的问题。你还没准备好。”
“你是指生小孩?”
“对,这只是其中一项。”西尔维娅的语气里并没有嘲讽。她并不是怪他。
“西尔维娅,生小孩会改变很多事。”
“我知道。那就让我们来改变。要改变哪些?”
“什么要改变哪些?比方说这间公寓。”
“好啊。那么我们就换公寓。”
戴维发现西尔维娅的语气相当坚决,他知道再继续下去会出现问题。就像是水坝开始有裂痕,细小的水流下墙壁。
“车子,”戴维继续说,“车子不适合了。”
“很好。车子。那么我们就换车。”
“西尔维娅,没那么简单。这件事需要时间慢慢计划。我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卖掉所有的东西,然后换新的。”
“我们没时间了。”她回答。
“谁说没时间?”
“我说的。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戴维,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你到底想不想要?”
“四十岁生小孩并不稀奇啊。很多女人都这样。”
“戴维,我想趁还年轻时享受有小孩的感觉。我想该是我们做决定的时候了。”
“你怕年纪大生小孩吗?如果是这样……”
“我不希望我们很老了才抱孙子。你想陪孙子玩吗?”
“现在换孙子了?西尔维娅,你不觉得太快了一点吗?听好,我不是不想生小孩,你知道的,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但是……”
“如果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现在为什么还会再拿出来说?”
戴维闭上嘴巴。他知道他能说些什么来处理目前的僵局。某个能指示他迷宫出口在哪里的句子,让他不必再兜圈子,不会再晕头转向,但是他想不出是哪个句子。他得回答,不过西尔维娅抢先他一步。
“戴维,就是这样。我们讨论生小孩,但说的是未来生小孩。每次都是讲未来。但是那个未来已经到了。”
“好吧。可是西尔维娅,你不能就这样,某天晚上回来,在桌上摆药盒,希望我能找到所有的答案,这些事要慢慢来。比方说,生小孩可能会耽误你的工作发展。”
“戴维,我的工作不能请产假。”
“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女同事有小孩吗?”
“当然有,只是怀孕的话最后都会离职。要找理由开除人并不难。”
“可是不让人怀孕是违法的。工作合约上不能有这样的条款。”
“没有那种条款。很简单,他们在面试时会谈所有重要的事,在过程中不经意提到:‘噢,不能请产假。’当然,因为公司禁止。”
“所以?”戴维问。
她盯了他半晌,好似希望他能猜出答案,但是戴维最不擅长猜谜。
“我得换工作。”
“换工作?换什么工作?”
西尔维娅心意已决,戴维微弱的抗议并不能阻挡她。
“换个不会反对怀孕的工作。不管怎样,生孩子以后,我会申请留职停薪。”
“那我的工作呢?我该怎么做?我出差时你该怎么办?”
“戴维,没有你点头,我们无法改变任何事。生孩子意味两个人都要改变。”
“你要我怎么做?辞职吗?”
“不用,但是你得换到不用出差的职位。”
“没有那么简单。符合的职位只有总编辑,那得要升迁才有可能。”
“你不能换到责任比较少的职位吗?”
“那样的话薪水比较少。如果你没上班,我的薪水又减少,我们就得勒紧裤带。”
“总得要牺牲些什么吧。”
西尔维娅边讲边注视戴维。他觉得压力太大,不时回避视线。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戴维,我不想再拖这件事了。你够聪明,也非常了解我,知道今晚该怎么逃避。我想跟你一起进行。我想生小孩。你应该要支持我,而不是找借口。”
“听着,西尔维娅,我现在无法回答你全部的问题。你不能期待我在一时半刻体会你花了好几个月酝酿的事。给我几天想想该怎么做。让我看看出版社还有什么其他机会。我得找上司开会,和他谈这个问题。”他停顿半晌,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亲爱的,我现在无法回答你全部的问题。”
“只要听到你说你会试试看,这就够了。我知道并不容易,而且我们要改变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可这是我想和你一起做的改变。我希望你也想改变。去谈你该谈的部分吧,我们一个礼拜后再来讨论。但我们要讨论的是决定。是计划。而不是拖延。”
“好吧,”戴维回答,“明天我找上司讨论。而且,他也有事要跟我谈。”
西尔维娅对他送上微笑,这抹笑容让戴维想起自己当初为何对她表白,以及和她生孩子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他总是想象他们的孩子和西尔维娅长得一模一样,脸上也挂着微笑。只是他一直觉得时机还不恰当。此时此刻,不管时机恰不恰当,他们都得做出决定。
“亲爱的,你想睡了吗?”
“我的确想睡了,因为我几乎没……噢……”
他听出西尔维娅的暗示,于是安静下来,笑着看她。
“那么这盒药就放在这里,对吧?”
“对,今晚就放在这里,”西尔维娅说,“现在需要的是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