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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森林的男孩》25 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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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狂热地想要多了解一下本和哈里。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深爱彼此,但我需要了解为什么北邸对本如此重要。为什么有这么多地方,他唯独想要这个地方被归还森林?为什么不是他父亲拥有的其他几百万英亩土地?我理解理想主义。我理解他的姿态只是象征性的,如瑟瑞娜所说。但象征着什么?只是他父亲对环境造成的破坏吗?还是有更深的什么?

我还没下床之前,就已拿起一本哈里的日记来……

1904年4月21日

本和我被叫去他父亲在西雅图麦诺大道的市区住宅,只有最富有的人家才住在那个街区。那是一幢豪华的大楼,有雕梁画栋,还有希腊复兴式的装饰线条,这在移居西雅图的富人住宅中很常见。我承认,这栋房屋的建筑风格中,更精微的细节我就看不懂了,因为我在这类东西上没受过教育。所以当场面变得几乎难以招架时,我就完全专注于别的东西上。像个孩子一样,我对火的印象最为深刻:煤气灯——似乎无处不在——发出那么明亮的光,房子看起来就像着火了。我被跳舞的火焰迷住了。

我们有三个人吃饭。一道又一道的菜被端上来,一道用珍宝蟹做的浓汤,随后是放在吐司块上的渍三文鱼片、沙拉,然后是羊里脊配炖蕨菜和黑莓蜜饯。食物丰盛而奢靡,每换一种新口味就开一瓶新酒,结果上菜的时候我都来不及看,心想我还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让人相信我吃饱了啊,而本则在把一盘菜肴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彻底不碰下一盘,直接推开,并且,他把每一杯酒都喝得一滴不剩。相比之下,伊莱哲精巧地适量试吃了所有食物,小口啜饮着酒,然后用餐巾轻点嘴角。没有人说一个字,无声的张力在空气里徘徊。当一顿饭结束,我们都转移到男士休息室里喝餐后酒。伊莱哲点起一根雪茄,清清喉咙。

“我认为林赛先生应该在锯木厂里体验一下,”伊莱哲宣布,他没看本,也没看我,“他是个聪明的男孩,我们应该考虑把他调入管理层,别挥霍了他天生的才智。他已经在实地学到足够多的东西。天知道,实地作业能教的只有这么多!是时候带他入行了。当然了,他的工资与我们的其他经理相称,这样他自己也能过得相当好。这么年轻,又没有家人要照顾。对你有好处啊,小伙子!”

他抿了一口酒,意大利进口的格拉巴白兰地,托马斯先生倒酒的时候提了一下。

“你怎么看,哈里?”本讽刺地问,他一边把腿搭在俱乐部椅的扶手上,一边把一杯黑麦威士忌倒进一个平底玻璃杯,“看来老头子已经给你开出一个不错的条件了。”

我迟疑了,对这一动态感到不安。暗流涌动。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得了解更多才能做出一个透彻的决定,不是吗,哈里?”本对我建议道,同时朝他父亲假笑,“如果你要做出明智的决策,还有相关细节有待考虑。”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我同意道,“我不敢肯定我适合做锯木厂的工作。”

“再多跟我们讲讲吧,伊莱哲·里德尔!”本尖声说,“你想的是哪间锯木厂?当然,哥伦比亚城市锯木厂太小了,无法为了这个目的接纳一个缺乏经验的经理。我料想,你也不敢拿塔科马乱来——奥布莱恩把那地方经营得一流,聪明的爱尔兰人!埃弗雷特和谢尔顿也一样。我怀疑你想把哈里贬到俄勒冈去!告诉我,我说错了,老头子!”

“你说得没错,本。”伊莱哲承认,看起来被激怒了。

“而且我猜,马上就需要他过去?”本问。

“事实上,确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相信我们的好朋友强尼·麦德莫特上周相当突然地退休了。”

“你对公司的运作相当了然于胸啊,本,”伊莱哲不动声色地说,“你这么感兴趣,让我印象深刻。”

“有其父必有其子。”本一边评论道,一边起身添酒。

“的确。”伊莱哲转向我,“这就是我的提议。你会做六个月副经理,那之后会被安排成为正式经理。如果你在那间锯木厂待满两年,就会被晋升成总经理。五年之后,我们会把你调到西雅图总部,慢慢培养成区域经理,目前我们想到的是阿拉斯加东南区。财务待遇相当好,包括绩效奖金、房屋补贴,等等。头六个月里,你赚的钱会比之前赚的都多……你多大了?”

“二十岁。”我说。

“二十岁,”伊莱哲重复道,同时悲哀地摇了摇头,“那就是我的提议。你怎么看?”

我为当前的事态感到屈辱。我立刻意识到,伊莱哲·里德尔在拿我当人质,但我无法预见这个游戏要怎么才能结束。

“非常感谢你的慷慨提议,”我过了一会儿说,“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本大笑,吞了一大口威士忌。

“你应该告诉他去死,”他说,“你应该说:‘里德尔先生,无意失敬,但请去死吧。’然后,明天,你应该给他寄一封致谢函,感谢他的招待(这样才得体,因为的确相当好吃)。”

“我宁愿继续在里德尔大宅的工地工作,”我对伊莱哲说,无视本刻薄的建议,“如果情况照旧的话。”

“不会照旧,”伊莱哲一针见血地说,“我会裁掉你,然后你就一无所有。那时你能去哪儿?”

“你不会裁掉他,”本打断他的话,他的脾气上来了,“他不想去俄勒冈,不想当什么经理、总经理或是区域经理,他想留在西雅图和我在一起。”

“我是在考虑他的将来。”伊莱哲发出一声放弃的叹息,说。

“不,你没有,你完全没考虑哈里。你考虑的是你自己。你考虑的是爱丽丝,你那么喜爱她。你在考虑,你得付给那个可怜的傻瓜木匠一百美元——那个家伙打开了一道他本不该打开的门,然后让自己暴露于北邸发生的猥亵场景中——来封他的口。你一直想知道,你能把价钱压到多低,同时还能保证他和你串通一气。还有,他现在人在哪里?明尼苏达州的哪里吧,我想,在给枫树开孔取枫糖呢。”

“跟你有关的生意,你确实很感兴趣啊。”伊莱哲说。

“由我负责北邸的项目,这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本说,“我来决定谁能盖房子,谁不能!”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戏剧性地加了一句:“你答应过我的。”

“我确实答应过你,”伊莱哲同意道,“但你也答应过我。不过你似乎没有把你分内的事做好。”

“我今晚就去见她,我现在就去见她!”

“不是那件事,是关于结束这堆胡闹的事。关于把你年轻气盛的冒险活动搁到一边,把你的注意力放到成年人的事情上来。”

“成年人的事情!”本奚落地说,“你怎么看,哈里?你一定深感荣幸能被伟大的伊莱哲·里德尔贬低吧!”

“我觉得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听这些话,”我说,“我一个字也没说过。”

“非常明智的男孩,”伊莱哲说,“更有理由把他送到俄勒冈去了。”

“你休想把他送去任何地方,”本警告他,“我会对这件事做出决定。”

“你的决定全是错的!”伊莱哲大叫,“你坚持让你这个男孩公开露面,甚至在你已经和爱丽丝订婚之后。而且你这样不慎言行——我已经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给你擦屁股?你在沿海地区、在林子里、在宅邸的那些调情,必须结束,本。他必须去俄勒冈,要么他就必须彻底消失。只有这两个选择。”

“你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提这种要求?”

“我是你的家长!”伊莱哲命令道,调集起某种奇怪的嗓音,某种使他的声音充满力量与深度的气魄,“我是一切的创造者!你拥有的每样东西,你的整个世界,包括你这条性命,都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就是你的上帝!他必须走!他必须离开花园,本杰明·里德尔,他现在就必须离开!”

伊莱哲的话语在房屋里回荡,那声音的力量让我惊讶,因为我感觉他好像就是上帝本人,要把我逐出伊甸园。我有点想逃出房间,带着耻辱向东启程。本也感觉到伊莱哲话语的影响,因为他没有马上出声。伊莱哲不再说话,而是气喘吁吁地站着没动,他的脸通红,手指竖起。我意识到,只有我的介入才能平息这场争执。

“我不知道你当着宅邸里工人的面,那样继续下去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对本说,因为我听懂了伊莱哲提到那个木匠的用意,他在一天下午无意中撞见了本和我,当时我们在进行有伤风化的活动,“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和你结束了。”

这些话在我听来那么陌生,即使从我口中说出。但我不得不说,因为我知道本在利用我对抗他的父亲,我也知道,他在利用我对抗他自己。他非但没有公开向他的父亲坦白他是同性恋,反而用我来充当他的掌中刺,一根他可以按下去提醒自己仍活着的东西,提醒自己的激情是真的。这样他就能鲜活地感觉到疼痛。他在两个世界里左右为难,我能看到,我们被禁止的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与伊莱哲的对立在让本分心,远离他真正的使命。他不该为我而战!他应该为了森林、为了自然保护、为了伐木工人的工作条件与他父亲战斗。这些才是他真正信仰的东西,是真正要紧的东西!

但我理解的事情,本不理解。他慢慢地转向我,瞠目结舌地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和我结束了?”他用那样的方式、那么伤人的语气问我,我感觉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碎了。

“你有义务,”我一发不可收拾,“有承诺。你是要改变世界的,我怎么能干扰你的事业?你有那么多东西想实现,而我在妨碍你。我接受俄勒冈的工作。”

“但是,哈里——”

他试图拥抱我,但我断然拒绝了他。

“哈里!”他惊慌地大喊,我知道他也感觉到了碎裂。

伊莱哲迅速转向我说:“本只不过在利用你让我失望,所有不肖子都会这么干。他根本不在乎你。”

“你这个浑蛋。”本啐了一口,我看到他一瞬间变得狂怒。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形了:肩膀、手臂、腰臀,他弓起来,然后一下扑向伊莱哲那个老头子。本张牙舞爪,他的手指已经准备好撕扯肉体,把他的父亲撕开。伊莱哲退缩了,举起手臂自卫。事情发生得太快,和他父亲相比,本高大太多,这让我为伊莱哲的性命担忧,于是我跳上前去拉架。

我半路截住本,不让他攻击。我用肩膀抵住他的肋骨,把他撞倒,因为我知道在那一刻他会杀了他的父亲,会把他撕成碎片。我们两个翻倒在地,本怒不可遏,而伊莱哲在站着旁观。

本挣扎着要站起来,要去揪他的父亲,但我抱住了他。我和本摔过太多次跤,了解他动作的趋向,所以他每次试图爬起来,我都把他压倒。我的动作让他很心烦,他对我越来越气,直到最后一次发力,他把我顶到地板上,用了极大的力气把手肘抵进我的左肩,响亮的一声爆裂,我疼得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神经都在大声呼喊,肌肉都软了下来。我的肩膀脱臼了。

随着那么大声、那么明显的一声怪响,一切都停止了,房间本身畏缩了,就好像它是活的。本跪坐下来。伊莱哲放下了手臂。我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但比那还糟。有个东西错得不可救药。

“你都做了什么?”伊莱哲喊道。

本把手放在我身上,碰了碰我的肩膀,但疼痛太强烈了,我无法保持不动,我用脚推蹬,在地上乱蹭,他碰到我时,我大声叫唤,用那条好胳膊的拳头猛打他,手臂挨着他的下巴。从我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托马斯先生匆忙进入房间。他在半道停下。

“天哪!”他说。

“去叫医生。”伊莱哲命令道,托马斯先生飞快地离开。本不再试图帮我。他跪坐在地,缩成一团,托着下巴。

“你都做了什么?”伊莱哲又问一遍。

“我把他折断了。”本冷静地说。他站起来,迅速离开了房间。

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适应疼痛,才学会透过疼痛呼吸,与它共存。托马斯先生回来了。他和伊莱哲把我架起来,领我进了厨房,把我放在火炉旁的一条长凳上。

我一个人待了一段时间,沉溺在疼痛中,身体方面的疼痛总有个限度,但还有本那般待我的疼痛。我的思绪转到我们在沿海地区的第一个星期,当时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其他,只有我们自己,然后成了现在这样。就好像肉体在妨碍我们,物质存在阻碍了我们真正的连接。

“合理的警告,”一个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温柔地传来,“以后只会越来越痛。”

我睁开眼睛,他就在我的面前。他为我回来了。他把我无力的胳膊抬起来时,我疼得眼前一黑。他把胳膊拉到我身体的另一侧,然后轻轻地抬起,“啪”一声,关节对上了。“好些没?”那个声音问我。哦,是,好些了,好太多了。我想感谢他修好我,想让他抱我。但等我睁开眼时,没人了。本已经离开。

一个小时后,医生赶到,我在厨房的长凳上几乎已经睡着,头不牢靠地抵在火炉角上。

“我以为脱臼了呢。”我依稀听到医生在嘟囔,他仍穿着外套,手里拎着包。

“刚才是脱臼了,”伊莱哲的声音困惑地说,“他一定是自己接上了。”

“不可能,”医生尖锐地说,“或者说基本不可能。”

“或许是鬼干的。”我听到托马斯先生提议道。

医生不满地咆哮了几句,然后喧闹地踏着重步走出厨房,回到他在弗斯特山的温暖的家。托马斯先生和伊莱哲让我差不多醒过来,然后把我弄到底层的用人房间里,在那里,我能睡在给雇工留的一张小床上。他们把我仰放在硬床垫上时,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们俩。

“是本,”我告诉他们,“他为我回来了。”

但他们没有听见我的话,因为他们已经不见了。

1904年4月25日

我第二天吊着手臂回到了北邸。主楼的进度严重落后,仍只是局部的框架,尽管小屋——也就是我和本的家,已经是一处舒适的绿洲。这是我们的避难所,像本答应过我的那样。一处有壮观美景和安宁的地方。它是我的家。

本离家了几天,等他终于回来时,他似乎变小了一点。看起来很累。我当时坐在小屋的桌旁,正吃着厨子备好的炖鹿肉,读着某本《福尔摩斯》,这是我有负罪感的娱乐,不是那种本愿意让我读的东西——他很坚持要求我在哲学上进步,有时我都好奇,他是不是彻底失去了体验负罪快感的能力。

“我搞砸了,是不是?”本推开门见到我坐在桌旁,问。

“我不确定该用‘搞砸’这个词,”我答道,一点也没有愤怒,但肯定有所保留,“你改变了它。”

本点点头,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没有进房间,没有脱掉外套和靴子。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原谅我那样伤害你。”

“我敢肯定,你这几天比我更痛苦。”我说。

“我饱尝痛苦,”本同意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违背了你的天性。”我说。

“我的天性又是什么,哈里?既然你是智慧的守护者,你给我说说。”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试图把你自己强塞进一个混淆你心灵的角色,绝对会摧毁你。是你教我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但我包罗万象,”本说,“所以为什么会很难?”

“我们并不是真的会自我矛盾,”我说,试图诠释惠特曼的话,“我们只是看不到联系,于是就以为在自我矛盾。我敢肯定,隔开一段距离来看,我们就会像是一个整体,没有矛盾。尽管,从我们自己的观察角度来看,我们除了矛盾,别无其他。”

“我的感觉不是那样,”本说,“我感觉我是个扭曲的人,一个连体婴。我有一个心,但其他东西都有两个。”

“那就听从你那一个心,它会告诉你该去哪里。”我说。

“你真的和我结束了吗,哈里?”

“我很抱歉说了那句话,”我说,“我知道那是唯一可以让你父亲满意的话,或许也对你最好,鉴于我们两人都无法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

“这话很伤人。”他说。

“我知道,对不起。但我看东西的角度一直有所不同,就好像我高高地坐在树上,向下俯瞰发生的事情一样。我知道你在和你自己较劲,但我看到的你是完美的,我爱的就是完美的你。”

“但存在着距离。你在树上,而我在地上,我们之间有很远的距离。”

本看起来如此悲伤。我理解他内心的斗争——进步的代价是什么?幸福的代价是什么?我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帮他,但没有我能做的,除了陪着他、支持他,不管他选择走哪条路。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是场妥协,”他说,“你想要的,一句公开的承诺,我不能给你。我有家庭和生意上的义务阻拦我。但我答应你,哈里,我们建造的这处地方,一直会是我们的住所。我会用我的所有做出承诺。等我们离开这里,这个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时,永恒的森林就会回来取代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