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穿过森林的男孩 » 穿过森林的男孩全文在线阅读

《穿过森林的男孩》6 谈话

关灯直达底部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在舞厅遭遇跳舞的人影之后,我就睡不着,直到光亮开始悄悄潜入房间。我没法把那幅画面赶出脑海:留声机自行播放,夜里的脚步声,在秘密楼道里划一根火柴就会显形的幽灵。我以为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怪事正在上演。既然我们显然不会依据我的经历就放弃里德尔大宅,那么我就得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我下楼去找父亲。在厨房里,我发现了瑟瑞娜留给我的一张字条,她再次鼓励我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尽管我感觉自己永远不会在里德尔大宅里感到轻松自在。我甚至不知道现在几点,因为在追赶跳舞的幽灵和早上醒来这段时间之内,我把手表错放在什么地方了,而厨房里又没有钟。我没吃早餐就出门了。

父亲不在草场,于是我冒险走进屋后的院落。里德尔大宅的正面朝西,面对普吉特海湾和奥林匹克山,有气势磅礴横扫一切的外观。背面则大相径庭:一座法式花园,一定也令人难忘过,但如今衰败得与鬼屋更加相称。碎裂的石径已经长满三叶草。一座让人惊叹的喷泉从一块大理石厚板中迸出来,比我还高,现在满是锈蚀,似乎数十年来都用来积蓄雨水了。金毛狗属的蕨类植物杂乱丛生,花坛都被苔藓和剑蕨盖满了,玫瑰长得太高,细脚伶仃,无法支撑自己,只能把头耷拉下来,靠在硬地上。

花园后面,一条鹅卵石和野草铺就的小路尽头,是一个岌岌可危的游泳池;一摊黑绿色的污泥从深处渗出,像焦油一样。曾经一定很精美的瓷砖池壁,现在都碎裂了。池畔小屋长年废弃,大门对着里面的黑暗张开大嘴打着哈欠。泳池东边是一个室内庭院,沟纹石瓮坐落在牢固的扶手栏杆上,开向一处宽阔的楼道,往下通往一个黏土网球场,没有网,标线斑驳,表面已裂开发脆。

还是没有父亲的踪影。

我转了一圈又回到草场,在断崖旁发现了他。他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挪动,站在悬崖边缘向下观望。

断崖上的景色很有张力。落差将近两百英尺。下方的海滩上有很多岩石,满是浮木,完整的树木被盐水和阳光渍得发白。悬崖底部的狭窄石道上是两组铁轨,沿着南北两条海岸线蜿蜒消失,地形随着海水起伏时也同样曲折。

“伊莱哲·里德尔建造了那些铁路。”我靠近时,父亲说。

“我以为他是靠木材发家的。”我说,已经感觉到眩晕的影响。倒不是我不喜欢高地,只是不喜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摔死。

“木材和铁路公司的关系错综复杂。那是一个局内人的世界。你一定了解过泰迪·罗斯福(1)、反垄断法以及相关的美国历史上的那些事。政府拨地给铁路,铁路又和木材大亨做交易,让他们采收树木,木材大亨们再把采矿权廉价卖给贵金属关联方——”

“贵金属?”我问,“这里?”

“眼界放宽点。西北部以前被认为是芝加哥以西的所有地方。他们在爱达荷的狭长地带发现了大量银矿。蒙大拿有蓝宝石。但最赚钱的是铜矿。”

“为什么不是金子?”

“因为电报。一夜之间每个人都需要铜线。而采铜是很恐怖的事情。就是对身体的虐待。”

“不管怎么说,伊莱哲涉足了所有环节。每样东西他都要插一脚。你的高曾祖父供应了那下面所有的铁路枕木,每一条枕木。你听过火车经过时的鸣笛吗?”

“没有。”

“现在我指出来,你就能听到了。火车经过时,他们总是会拉响鸣笛,向伊莱哲·里德尔致敬。”

“真的啊?他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啊。”

“那就是传统的意义,”他说,“人们并不真的需要知道传统是怎么沿袭下来的,他们只要照做就行。”

“听起来就像宗教。”

我们停顿了一会儿,我没有打破咒语。在我的整个人生中,我都想和父亲建立纽带。这件事我们最终得以在悬崖边缘实现,看起来似乎有不祥之兆,但它是方向正确的一步。

“我弄丢了我的婚戒,”过了一段时间后,父亲一边说,一边触摸着他左手戴戒指的地方,“那是某种征兆吗?象征婚姻的瓦解?”

“梳妆台下面你找过吗?”我问。

“哪里都找过了。它不见了。”

我思考了片刻。我的手表也不见了。它们会有关联吗?

“塞缪尔爷爷夜里听到伊泽贝尔跳舞了。在舞厅里。”

父亲只是用点头来回应。

“她死了,”我补充说,“她不可能真的跳舞。”

“塞缪尔爷爷有幻听,”父亲说,“这是他痴呆症的一部分。”

“当然,”我同意,“可是……我也听到了。我没有痴呆症。”

“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夜里。我还在舞厅里看到有人,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或许没有人。”

“但你不敢肯定。”

“而且我找不到手表了。我昨天夜里把它放在梳妆台上的。现在它不见了。”

“所以你是在暗示……”

我逼视他,然后扳着指头数神秘事件。

“丢失的婚戒,失踪的手表,秘密楼道里的幽灵,跳舞的脚步,墙壁里一个男人叫我的名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或许是个梦。你把我带来怪异小镇,这样我们就可以拆掉房子。但我们不能拆掉房子,因为拥有房子的人认为他的亡妻还住在这里。爸爸。我觉得我们是时候进行那种谈话了。”

“哪种谈话?”

“你像我这么大时,每晚在餐桌旁进行的那种谈话。存在状态。幽灵。鬼魂。专业术语。是时候了。”

“啊,对,”父亲说,同时故意点点头,用脚磨蹭着地面,“那么,崔佛,我得坦白一些事。母亲是个怪人。”

“疯子?”

“新世纪的怪人。她是个‘花儿’(2),坐在金字塔里聚集能量。”

“金字塔?”

“就是个架子,”他说,“用金属做的。一个金字塔,我也不知道,大约四英尺高,所以,你看,非常高。她坐在里面。喏,你不理解。你看,她持有的信念是,我们在肉身里的旅程只是我们旅程的一部分。我们暂时来到这里闲逛,触摸东西、吃东西、听音乐,还有,你懂的,打飞机——”

“行了,爸爸。”

“你知道,”他说,“做爱。沉溺在我们肉体的世界里。所以——母亲就会这么讲述,她不是个训练有素的灵媒什么的,她只是‘搭调’——她说,我们死后,灵魂会进入无形的维度,如果集中精力,就可以和有形世界相互作用,我们可以随时回来拜访。我们一直可以顺便过来一趟,打个招呼。有时有人能看到某次这种拜访。嗯,那不是真正的鬼。那是幽灵。就像一次低空探测。橄榄球运动员总是有这种经验。‘我觉得死去的父亲与我同在。’他们在触地得分时说。嗯,他们死去的父亲确实与他们同在。不过,还有另一种东西。”

“鬼。”我说。

“鬼,没错。鬼是被困住的灵魂。是有未了的事情或者挥之不去的需求而被困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母亲会说:幽灵可以来去自如,但鬼是被困住的,因为鬼看不见门。”

“门。”我重复一遍。

“通往无形维度的门,”他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专业术语必须准确。里德尔大宅是有幽灵,还是有鬼?二者是不一样的。但不要太把这个当回事。母亲坐在金字塔下面,而且她用钟摆来决定能不能给她的小孩吃止咳药,或者看我能不能吃草莓而不会发一身的荨麻疹。”

“什么?”

“钟摆测试。别去管那个部分。”

“你不相信?”我说。

“是,是,我不那么想。”

“而且你不相信有鬼。”

“是,”他说,“我不那么想。”

“但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相信过。”

他冷酷地看着我很久。

“是的,我相信过,”他说,“如果你想让我百分之百诚实的话。”

我想让他百分之百诚实,所以我尽己所能地一直与他对视。

“你为什么失去你的信仰?”我问。

他移开目光,又开始刨地,戏剧性地耸了耸肩。

“公鸡为什么打鸣?”他说,“别问它,它不知道。”

我对父亲这句荒谬的警句翻了个白眼,他在重复前一晚瑟瑞娜说过的话。

“母亲以前经常说那句话。”他说,对我的轻蔑发起反击,然后他开始往里德尔大宅走。

“到底谁知道?”我在他身后问,“如果公鸡都不知道的话。”

“我们有一个任务,”他把话说开了,“我们来这里是要把祖父弄进疗养院,做一笔赚钱的房地产交易,把这块地方卖给一个有经验的住宅开发商,然后全身而退。进出式的突击行动。”

“然后你就可以和妈妈和好。”我向他确认。

“然后我就有机会和妈妈和好,”他阐明这一点,“所以让我们把目光锁定在奖品上吧,伙计。你在这一努力中奉献的合作会备受感激。先感谢你的理解。”

他转身穿过草场。

我被父亲瓦肯星人(3)式漠不关心的语调弄得很泄气,在他身后大喊:“嘿,爸爸,你跟我念,首要目标:和我妻子和好……”

他继续走着。

“让我儿子不要恨我一辈子。”我说完了。

他突然停在路中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我。

“恨我一辈子的人已经排了很长一条队伍,”他说,“我会尽一切可能——用尽我所有的力量——来保证你不在那条队伍里,崔佛。希望你明白。”

我耸耸肩。

“好吧,”他说,“你母亲会说,事实胜于雄辩。让我们看看我能不能凭实力赢回来,好不好?我钦佩你的坚持。我猜,如果我用同样的方法找父亲商量,事情或许会有不一样的转机。”

“那你的母亲会怎么说?”我问,“她做的那个钟摆测试——治好你的感冒,以及检查你有没有草莓过敏症,管用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

“嗯,”他说,“我猜管用了。”

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我说,“证人可以退席了。”



(1)Teddy Roosevelt(1858—1919),美国政治家、作家、探险家、改革家。于1901—1909年任美国总统。

(2)嬉皮士的同义词,主张“爱与和平”的生活。

(3)Vulcan,《星际迷航》中的外星人物种。